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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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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鸭长明的取道包括方丈结庵,大约是被动的。也就是说,靠的是历史在背上的猛力一击。但也不尽然,人的遗传气质是更基础的动力。遭逢大事,关口之前靠的是个人的决意以及行动——如这罕见的结庵深山。

只有抵达了历史惩罚和天道报应的时点,人的傲慢,以及他们狂热拥戴的利己民族主义,才会从虚妄的梦中清醒。所谓批判思想,也是在这种瞬间才会跳上一级,达到真格的尖锐。

就文章而言,往往一瞬的醒悟、一句的美文,都要靠呕心沥血甚至斩断后路才可能获得;鸭长明也应遵循此理,否则《方丈记》怎会在日本由他写出?

我猜那里埋藏着某些古人的“经验”。但堀田的《私记》写到后半、被文章推近到“方丈”以后,恰恰缺乏个人经验可写了。一旦他被迫对古典考据炫技,就失去了前半那种振聋发聩。

我蹲在……水泥墙下。人们跪坐地上,流着泪小声嗫嚅:陛下,全因我们努力不足,被烧成了这样。实在对不起!……

在灾变描写的前半,他把1945年3月10日东京大空袭与《方丈记》的灾害描写置于一处,这使《方丈记私记》跳出了日本文人对《方丈记》的赏玩旧套。不仅书成了对古典的出色解读,作家也抵达了难得的历史高度。

从小豆色的、在好天气的朝阳下闪闪发光的汽车中,天皇穿着军服和打磨锃亮的军靴走下了车。他佩戴着巨大的勋章,而我在避开了宪兵的眼、像工厂废墟一样的水泥墙旁边,估计也就隔着不到二百米的距离。……

但是一路写到此处,个人的度世方式与价值观被推上前台,事情复杂了。单凭只因社会认可便恣意文笔的作家经验,不能顺理而成章。顺便说,这一次我读堀田的《私记》,包括以前读他关于西班牙的作品时,都禁不住为日本居然有如此被出版界与读者宠惯、仿佛天赋特权的作家而惊奇不已。好一个幸福的作家,如此恃才率性,如此不知收敛!但他却被文坛容忍、社会尊敬,留下了那么多涂抹挥洒。

这里使用了叫“瑞相”的、通常该意味吉兆或好迹象的词。我带着某种恐怖畏怖的感觉以及奇异的联想,曾长久地长久地注视着这不吉且异样的、叫做“瑞相”的词汇,任时光度过。(p.52)

这是激情更是义愤,是人类的良知在祖国实行不义的尽头,毅然选择抗议与诅咒的勇敢行为。

“乱世的瑞相”,是鸭长明一部古典中宛若点睛的重重一笔。它是瑞相,而不是情理之中的凶兆。而瑞相兆末日,预言在劫难逃的灭亡。它可能来自典故,也可能源自民俗,在看不见的造词意识里,静静潜伏着唯东方才有的、可称残酷的平淡。但我想这更是语言学对社会判决的介入;它以这个用语,清算了累计的罪行,倾吐了最后的愤懑。它怪异而醒目,如一个诅咒也如一句谶语,它以吉说凶,如一个冥冥之中的警告者。

作者目击着焦土上的仪式,愤怒和思考并发。“从天皇到二等兵要是都成了难民”——在一派冲腾的语言倾泻中,他突破了语言的封锁,直指天皇与帝国,抵达了东方知识分子很难达到的对不义祖国的诅咒。

节骨眼上他批判的锐度,令人吃惊。尤其是那一天他的体验中,偏偏有天皇本人的出现。3月18日,天皇对烧毁惨重的下町地区进行所谓视察,报纸上大字印着:“御徒步于焦土。”而堀田目击到的是:

只是,文采在面对一间方丈时,显得单薄了。

有一个如启示一样向我靠近而来的东西。自满洲事变以来,作为经营一切战争的最高责任者天皇,以他为开头,一切的住宅、事务所、机关,都已经被烧毁了。若是连天皇都成了罹灾者,也就是说成了难民的话,那就都结束了。结束了,也就是说,又是一个开始。……简直好像混账说话,但它又确实像启示一样向我走来。从上到下,从军人到民伕、从天皇到二等兵、全部的全部,要是都成了难民……(p.33)

鸭长明并非生而愤世。他不仅曾经面对宽敞仕途,而且曾相当靠近权势的核心。他的祖母是皇室亲王的侧近,父亲是京都首要神社的神官。孩提时代他就被授从五品,出世不久又被选作御用文人(和歌所寄人),地位早已剔离出了芸芸底层。然而他注定不会在谦恭唱和中,住豪宅并终老自己。既有命运的簸弄,也有天性的狂傲——总之,曾有均已化为乌有,他住进了一间草庵。其间发生了什么,已无法深考。在对文章的欣赏中,作者人生的一些要紧事被遗失了。

显然,堀田善卫想一笔清算日本的战争问题,并借《方丈记》的古典记事,让自己的清算包含历史的意味。所以,当行文言及了日本人一般不敢出言放肆的天皇,他的用语骤然逸出常规,激烈而刻毒:

那次裕仁天皇的“焦土视察”,从早晨9时出发,先在富岡八幡宫下车,然后经汐见桥、锦系町、押上、驹形桥后,经由上野于10时回到了宫城——时间只有一小时。

正在描述末世诸相,《方丈记》却笔锋一转,话题指向方丈,转而写了一篇住宅问题。于是它与中国的先哲一脉沟通。确实,“方丈记”三字使人联想的,首先是“陋室铭”。但《方丈记》用典多出白居易,似乎日本对刘禹锡知之甚少,而喜欢吟诵白香山。而且他们对著名的“三吏三别”也谈论不多,偏爱的多是浔阳江头、芦叶荻花。

在这仪式的里面,无需赘言,有的不是生而是死。而且那死,不管谁怎样说,是被强迫的死而没有自己情愿的死……而此刻,对这些死负最高责任的人突然毫无预报地出现眼前,作为现实这无法相信。这属于理解不可能的事。(p.57-60)

我好奇的是,古代的先哲,为什么都喜欢把命题指向住居呢?

在富岡八幡宫的废墟,高级的军人或职员们打开地图靠近桌子,轮班行着最高的敬礼,不知作着什么说明或报告。据我看来那完全是一个古怪的、与现实的大火与烧剩的残迹没有任何关系的、一个异样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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