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的诅咒
自信的原因是:他以这本心血之作,纪念了自己民族的惨败。
堀田就是因为想到了这一段,才浮想联翩,为他的《方丈记私记》找到了“从天皇到二等兵都成了难民”的一笔点睛。为注释这个“营”字,我曾想去腾讯新闻抄点新鲜趣事,但开卷眼花,还是作罢。
我明白,作者虽自知不是注释专家却决意解说古典,为此即便陷入学究的苦恼也在所不辞——其中当然寄托着微言大义。他痛感这种古今写法的必要,不厌铺张,把巨大的篇幅用于典籍梳理和细部考证。不消说他暗自发了大力,自信这一家之言,能与专家分庭抗礼。
不用说,“营与方丈”的对立只是潜层的涌动,房屋的泡沫正被众人吹得起劲。虽然日本的网虫在热议鸭长明,书店门口也有人站着读《方丈记》了——但那永远只是少数,人仍执着于愚蠢之“营”,从血统相袭的房屋营建,到人生物欲的孜孜营谋。
这就是他“私记”《方丈记》的方式,也是一个知识分子在强国梦破碎后、于极限的痛苦中获得的“经验”。他强调个人亲历,笔墨集中于亲身在场的大空袭那一天。行文中随感想所至逐一引用解读《方丈记》,所以此书不失为《方丈记》一个有特色的注释本。
所谓造旅人一夜之栖,若夫老蚕之作茧。……
火光映衬,遍地通红。火焰不堪风力,撕吹而破裂,越一二町,移动如飞。其中之人,尚余生存之心乎。(p.12)
广阔仅有方丈,其高约在七尺。(p.179——180)
那天,一名作家还原成了一个难民。那天他的经验更有普遍性。那天他在东京的烈焰火海之中挣扎。一个亲密的女人住在深川,火狱中的他无法前往一探她的死活。四顾烈焰,呛鼻毒烟,他僵硬地走着,似昏迷似暝想。踉跄中,脑际突然冒出了一句古文,是《方丈记》描述安元大火的句子:
……所有人都流着眼泪跌跌撞撞地走着。不是哭,是被火和烟伤了眼睛,疼的缘故。也不只是脸上,不少人手上脚上都涂着白色油状的烧伤药。到处都有一种洗眼所,穿着国民服的医生和巡查在那里站着。到了新桥附近,烧焦的尸体进入视野,消防车卡车电车被烧得只剩骨架。我们踢着白铁皮制的细长管状的烧夷弹壳走着,那么多烧空的弹壳,到处地散乱着。(p.32)
《方丈记》是难懂的。它似乎隐去了身上真事,在风流文字的烟雾下,深藏了思路。它先细细历数火灾饥馑等五大灾害,再纵横古今大谈隐居。借助辞藻,把一间方丈草庵从南到北、自春至夏、由墙及门、叙述得有板有眼。恰如世人营建豪宅一般,它一气遣词造句,营造了一篇美文。
茫然仰望着烧得火红真赤的夜空……投下的烧夷弹像铁皮屋顶的雪滑落一样,响着异样的浑浊声音落下,有的就在降落中已经喷出火来。通红的天上,在广阔合流汇聚的大火灾的熊熊映衬中,B-29飞机的下腹闪着银色,宛如空中的巨大鱼类来回穿梭,超低空缓缓游进冲腾的火焰正中。始终,我都一直联想着火中游泳的鲸或鲨等巨鱼,已全然没有憎恶之类的感情。(p.11)
草庵描写篇幅不厌其长,竟然与灾难描写相仿佛。遣文用字之间虽然饱受中国古典尤其白居易草堂短章的影响,而一旦涉及佛教,发人深省的日本思路便跃然纸上:
堀田善卫写道:
与方丈对立的一极,是愚众的营谋。一篇之中最要紧、或者最善意的一句话,或许就是这句劝诫:
那是日本民族经历的、大国崛起历史的末日,是日本自改革维新脱亚入欧以来直至最终毁灭的一个象征的日子。那个日子与遭受原子弹轰炸的1945年8月6日(广岛)、以及8月9日(长崎)一起,成了日本强国梦的崩溃粉碎、以及整整一个时代结束的符号。
人之所营,皆属愚昧。其中,尤以于危险如斯之京都,营造家屋费财烦心者,最为无聊愚劣。(p.33)
堀田善卫把日本败战的最后一瞬——即1945年3月9至10日的东京大空袭,以及那一夜熊熊孽火的阿鼻地狱,当作了读解《方丈记》的个人“经验”。
一个“营”字概括了人愚痴的蠢动。
若厌于念佛,读经心不能忠实,可自歇自怠也。既无前来妨扰之人,更无对之羞耻之客。纵不修戒口行,凡独居难致口业。何论谨守戒律与否,既无忌戒之境,何从违破之有。……(p.193)
东京大空袭是瞄准了东京建筑多为木造房屋而设计的。那一晚借助烈风,处处猛火合流,卷裹吞噬,把半个东京烧成了浓烟恶臭的焦土荒原。
“瑞相”出现并警告的原因,是诸般罪业的叠加。罪业积重,终末临近,但人却不知死之将至,拼了性命买房盖楼。从鸭长明目击的古代造屋,到当代横行的房地产泡沫,末世的迹象奇怪地与人的营造房屋密切相关——这真令人费解,但又千真万确。
回顾东京大空袭的浩劫在今天已经很必要。那一天,美军B-29轰炸机共150架,对东京进行了“波状地毯式”的烧夷弹轰炸。据东京消防厅公布的数字,共投下100公斤级炸弹6个、45公斤级油脂烧夷弹8545个、2.8公斤级180305个、爱雷克特龙1.7公斤级740个;烧毁家屋1820266栋、受灾372108个家庭、死者72172名、伤者20891名。六天以后新的统计数字出来,死者76056名、伤者97961名,合计约17.4万死伤,东京约四成面积夷为灰烬。
鸭长明在开篇先确认了这个现实。这就是脍炙人口的开头那两句:江河之水不息而流,其水已非原来之水;世间人与人之住居,宛如流水无一刻停滞——只不过,他虽然正视流水一样的住居现实,却不想对之屈服。既然坚信结局的毁灭,他就选择了方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