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
那是寻古的一方面,但同时我又考虑其他的因素。我非常喜欢庄子,尤其是“外篇”《山木》等,我反而觉得庄子是最了解孔子的人,他对孔子有一种“同理心”(empathetic understanding),这个“同理”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同情,也不是某个向度上的理解,而是一种整体层面上的理解。这就回到历史研究中的想象力的问题,历史学家在寻找史料的时候,尤其是研究千年前的主题时,他必须对研究对象有一种强烈的“同理心”,再加上他的历史想象力。
金安平:房先生以前在燕京大学的时候,去北大听过爷爷的课。听母亲说,爷爷完全是一个读书人,并不擅长直露地授课,所以上课时,他基本是整个人面对黑板,几乎不会转过身来面对学生,就像他仍然是在独处一样,和自己相处让他觉得自在,可以沉浸在他的学问世界中。我父亲就很不一样,父亲是个非常会讲课的人,这可能和父亲接受的是西方教育有关。
我觉得庄子就抓到这一点了。比如,庄子他对孔子和弟子颜回的关系,就有一种“同理心”的理解,而孔子在谈到教育、谈自己的各个弟子,只是一种道德想象力(moral imagination),这和历史想象力(historical imagination)不一样。而庄子两方面都顾及到了,在《田子方》、《山木》篇中,他就在以一种丰富的想象力来抒写,他会嘲笑孔子,同时也会以非常低的姿态来嘲笑自己,以自身为参照系来理解孔子。每个人都有他的瑕疵和缺陷,你可以自嘲,也可以嘲笑他人,将自己和他人放在一种历史语境中,相当于把自己置身事外,来评价、想象和再现一群人,这是历史写作的精髓。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觉得庄子观照出了孔子作为一个历史人物的精神内核。所以我在前言中说了,我决定将《庄子》作为一个重要的资源和研究来源,当然不会太多,因为它在史实上毕竟缺乏可靠性。但从历史的整体的想象力上,它很重要,抓住了本质。
《单读》:那爷爷和您后来在哥伦比亚大学东亚所的授业恩师房兆楹先生,他们的教学和研究方法是否有相似的地方?
金安平:对,叫《水》,是她们几个姐妹办的一本家族小杂志,里面有很多珍贵的资料。另外,她的大弟弟很早就过世了,但他的日记还在,《合肥四姐妹》的书里面有引用过一些。大弟弟文笔好,有段时间,我一直想写本书,关于他的那些日记。充和特别跟他大弟的女儿交代了这件事,大弟的女儿现在在贵州,后来也就耽搁下来了。因为这些事情和细心的安排,我一直十分感激充和,她的宽容,她的体贴的安排,帮我收集史料,包括她曾祖父的文章、二姐和大弟的日记,等等。没有她,那本书无论如何出不来。
金安平:父母给我的影响主要是在思考问题、做学术研究方面,或者看他们怎么样教育学生——毕竟我也是教师,这些给我很大的影响。爸爸在重庆大学的时候,接待过很多流亡学生来家里吃饭。而且教学方面爸爸比我好得多,他特别灵活,能因材施教,他的方式经常给我很多启发。从本质上说,我的生活更美国式,也许是因为很小就来了美国,在美国长大,受了他们文化上的感染。
二
《单读》:年轻人接触的新生事物对您的影响更大?
《单读》:以赛亚·伯林曾说过:研究历史需要一种想象力。在历史写作中,比如说像《孔子》的写作过程中,有很多千年前的生活细节、日常场景以及人的行为规范,是需要想象力再综合以资料才能复原的,您是怎么做到,并且把握好那个度?
张家四姐妹的缘分,是因为史景迁先生认识张充和,他们是耶鲁大学的同事。一次我母亲来我家,我就把充和请过来吃饭,可能因为那一次的气氛很好,那天她的谈兴很浓,一旦开口,你才知道她的口才有多好,非常幽默,喜欢逗人,甚至会有些善意的刻薄,十分可爱。
金安平:我本身非常喜欢采访,那本《中国的孩子》(Children of China)也是采访的方式。采访的时候,面对孩子,我会本能地喜欢他们,会想了解他们的想法和世界,而面对长者,我觉得机会难得,他们更像是一笔宝贵的财富,更多的是想记录。
平时充和很少讲家里的事,但那天她突然开始讲起她的祖母。因为我之前做过采访,她一开始讲故事,我就不停地问,把故事一直往下延续出来,我一边赞叹,她就一边丰富着她们家族的故事,十分过瘾。
《单读》:《合肥四姐妹》那本书,和《孔子》这样的历史写作很不一样,是纪实性更强的一本书,有大量的采访在里面。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本书出来?
第二天我就给充和打电话,问她可不可以跟我们再一起聊一下?以前她在这方面是非常谨慎的,但没想到这次她马上就答应了,这也的确是一种缘分,说不清楚的。她交友的标准十分严苛,而且不是说你是大名人,她就会对你有宽容,她完全由着个性来,喜欢谁就是谁,这也是我十分欣赏充和的一点。
金安平:我觉得影响是很复杂的,在考虑学术问题的时候,我非常喜欢这种考据的方式,但平时在生活中,我又完全是另一样子。朋友有时候会笑话我,我非常爱看小说、电影,爱跟年轻人在一起,在这方面,我反而受孩子们的影响更大,而不是上一代人。
金安平:首先,对于想象力,我有一种本能的信任。这可能和我小时候与父亲辩论庄子有关。其次,想象力本身有很多种,有司马迁式的想象力,有《左传》作家式的想象力,班固也有他的想象力,而庄子的想象力简直就是达到了疯狂的地步……我非常喜欢《齐物论》,那里面就蕴含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想象力。
《单读》:您受到他们的影响大吗?
在写《孔子》那本书时,我看了很多史料,后来觉得像《礼记》里的很多就不是史料,而是讲故事,有关于孔子的故事。你要在多大程度对它们达成一种信任?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反复阅读汉代的著述,尤其是《礼记》,其中很多的记载是比较晚的,包括有一些是西汉的逸闻,故事成分过重,仔细考虑之后,就决定弃之不用。主要以《左传》、《论语》加上刘宝楠的《论语正义》,这里面就有很多历史的场景。
但无论是爷爷还是我的恩师房先生,他们都是走的考据这一派,从这一方面来说,他们都是沿着传统治学的方式在往前走。
金安平:我喜欢看侦探类的电影,相对来说,我更喜欢男性作家的作品,艰涩,需要耗费时间去读,去理解。历史小说也行,但并不是特别喜欢,我最喜欢的就是那种能让人发疯的小说,也许需要多次尝试才看下去,但非常有挑战,这可能和我喜欢考据学有关。
我没想到的是,充和不但一口答应,而且她跟我讲,说你可以回中国去见我的两个姐姐,二姐跟三姐,还有大姐是在加州,她说都没有问题,到时候跟她们写封信安排这件事。我简直不能相信!立即就开始和充和约采访的时间,生怕她有什么变卦。当然也不是正式采访,我们在一起就是聊天,录音的小时数不计其数,而且有时候她会突然问我:对了,我有没有和你讲过这件事?……后来书已经写完了,出版了,跟充和在一起时,她还会突然说:对了,我有没有和你讲过那件事?讲完之后,我就悔之不及,我说充和你当时为什么不跟我讲,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讲!很多非常打动人的事情,她都记得。
《单读》:对于文学和电影,您个人有什么样的喜好?
《单读》:她们四姐妹间还有一个通讯是吧。
说到来自孩子们的影响,比如儿子喜欢棒球我也跟着喜欢,像粉丝一样追球队,也会和儿子女儿们讨论电影、小说,他们甚至会开玩笑说我看的电影和小说太肤浅。我是个矛盾的人,一方面又非常喜欢考据,非常尊敬章学诚、刘宝楠这些史学家。其实做考据学就是要有一种好奇心,不管不顾,一门扎进去。从某种程度上,考据学更像一门科学,需要理性的分析。也有人问我说是不是受到大学数学专业的影响,我也不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