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衰落共存
最终,我见到了阿斯旺尼。约定的时间是晚上九点,他的诊所。夜晚的街上静无一人,路灯昏暗,阿斯旺尼牙医诊所的白色广告灯箱难以被错过,“Dr. Alla EL Asswany”,名字和他的职业赫然其上,标明在第四层。
从咖啡店出来,走上十分种,就是塔拉特·哈布广场。塔拉特·哈布的黑色铜像矗立在路中央的环岛上。他是经济学家、工业家,创办了埃及第一家银行,第一家航空公司,涉及的领域从纺织、船业、出版到电影、保险。他是埃及经济独立的象征之一。
阿斯旺尼从诊所的里间走出来,身形高大、宽阔。“左拉是医生,契诃夫也是医生。”他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双重生活有什么特别。很少有埃及作家能够依靠自己的写作维持生活,马哈福兹一直是一名公务员,直到1988年获得诺贝尔奖之前,写作给他带来的收入少得可怜。
每一个开罗人似乎都知道马哈福兹。我记得在市中心一家肚皮舞的酒吧里,一位老绅士看到我手中的书,对我竖起拇指:“啊,马哈福兹,我喜欢他。”他先是记录这座城市的神话,然后成为了神话本身。不过在马哈福兹的笔下,现代开罗的神话,不是一千零一夜,而是充斥着革命、压迫、动荡、希望、抗争与失落的故事。一些人相信,是他开创了阿拉伯语的现代写作。
在20世纪后半叶,这里发生的最重要的故事,是一次演讲。1956年7月26日,年轻的总统纳塞尔在交易广场发表了震惊世界的演讲——仅仅三年的革命政府要收回苏伊士运河。自从1882年以来,它一直处于英国人的管理之下,是埃及获得真正独立的阴影。宣言有着错综复杂的背景,与纳塞尔的性格紧密相关,也是新政权的权力本质的展现。不过,对于埃及人与整个阿拉伯世界来说,没人想去探究这前因后果,它是一次彻头彻尾的狂欢——埃及和阿拉伯世界所遭遇的西方的屈辱,被一扫而空。在接下来的十年中,纳塞尔是全体阿拉伯人的领袖,他倡导“泛阿拉伯主义”、“阿拉伯社会主义”,他象征着中东重获的“尊严”,也是一个帝国退却、殖民地获得独立的年代最重要的声音。
[二]
《阿凡达》就像是詹姆斯·卡梅隆其他电影一样,是精良的特技和煽情风格的结合,黑白分明的简化世界观贯穿其中——残酷的压迫与正义的抗争,它还如此不可救药的追随时髦情绪——人人都在谈论全球变暖,我们就来崇拜自然吧。身在埃米尔影院(埃米尔是伊斯兰长老的意思),你很轻易产生这样的联想——西方人(一开始人英、法,如今是美国)带着他们的资本主义逻辑与现代科技而来,破坏了原本自主的伊斯兰世界。唤醒生命与力量的巫师,是纳塞尔,也可能是本·拉登(当“9·11”事件发生后,中东很多地区是多么的欣喜若狂)。
摄影/木格
简化的世界观有着无穷的魅力,它以不同的面目出现。它是共产主义,是反殖民运动,有时则以自然主义的面貌出现。总存在着明确的敌人和解决方案,只要推翻它,就可以获得拯救。但历史并非如此,审判了资本家、赶走了帝国主义、或是流放了封建的君主之后,一个新世界常常并未到来,在很多时刻,它甚至变得更糟了。如今的埃及,正沉浸在对法鲁克国王的怀旧之中,而对1952年的革命则心生憎恶。至于纳塞尔赢得的尊严,在1967年与以色列的战争之后,再度转化成羞辱。那个曾被美化的泛阿拉伯主义,从未达成真正的联盟,不同的阿拉伯国家也从未有过真正的和睦。但处在激动情绪中的人们,没兴趣理会这些东西。
我想起了奈保尔对于非洲人与印度人的刻薄描述——他们摆脱了殖民者,却没有获得真正的独立,他们仍有着被殖民化的头脑,缺乏独立与自尊。我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他是对的。但是,我也理解他们的感受。你知道中国人是如何对待外国的旅行者的。倘若你长期生活在一个匮乏的社会,见惯了弱肉强食,金钱就会摧毁掉一个人最后的纯真。
“哪里是市中心?”我问路上的行人。没有想象中堪作路标的购物中心、写字楼,市中心只有一家接一家的店铺,卖着相同的商品。像极了中国的二、三级城市,与其说是商店,不如说是批发市场。三米高的玻璃橱窗里,摆上几十个塑胶模特,里三层、外三层、摩肩接踵的排列着,仿佛她们在不断的自我克隆。惨白的灯光,冲到街头的音乐,海量而雷同的产品,或许是匮乏已经从外在转到了内心,人们对打折的货物有着永不消退的胃口。
但也有一些时候,你可以看到一个人如何在压力与诱惑下,顽强地保持尊严。在开罗的维多利亚旅馆,我碰到餐厅值班的服务员,他眼窝深陷,有一张安静、愁苦、又极富自尊的面孔。正是夜半,所有人都睡去了,他用手机放着阿拉伯语老歌,一边给我准备三明治,一边借助一本阿拉伯与英语的字典,谈起他的个人故事。白天,他是小学教师,从早晨九点到下午五点,在学校教课。到了晚上九点,他在这里照管餐厅,一直到凌晨七点,房客们开始吃早餐为止。“那你什么时候睡觉?”我问。“下午五点到九点之间,吃一点就睡,然后就是休息日,学校周五休息,餐厅是周日,这两天我就一直睡。”他有三个男孩子需要供养,这样的生活,他已经过了二十年。他的例证不算新奇,很多埃及人需要两份以上的工作,才能维持基本的生活。
夜晚的尼罗河缓慢流动,到处都是人、车流,人们浸泡在污浊的空气里。除去在美国大学书店,我再没有看到过一块干净的玻璃,一张整洁的墙面。即使夜色已至,你仍能感觉到那种强烈的灰蒙蒙的质地。似乎一切都已年久失修,一切都衰退。我从没见过如此破败的政府大楼,很多玻璃窗显然破碎已久。20世纪70年代的菲亚特堵塞在马路上,油漆斑驳、车门破损,司机们亢奋、焦灼地按着喇叭。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穿过开罗的马路都是一桩轻微的冒险。
临行前,一个在开罗工作的小伙子对我们说,“这是他们所依赖的一切,你还能指望他们怎么样?”
我要寻找的是塔拉特·哈布34号,亚可比安大厦。我期待它能为我理解埃及提供一把钥匙。
一个专制、傲慢的政权令人憎恨,但这不意味着所有愤怒的大众与反抗情绪,就可以被浪漫化为正义和希望。20世纪的世界与中国,充满了这样的例证,它们都以简单化的希望为开端,以更深刻的幻灭为结果。一个丧失了细微的感受力与判断力的社会,经常是这种希望与幻灭交替作用的温床。
雄心与虚荣,催生了苏伊士运河与新开罗的诞生,但也将埃及拖入了财政上的破产。欧洲人接管了运河,而英国派来的总督在国王背后行使真正的权力。
[五]
直到1941年去世时,塔拉特·哈布也未看到一个真正摆脱欧洲影响的埃及的出现。但他的一生却是埃及最好的时光。在他出生两年后的1869年,苏伊士运河通行,在一个日益成熟的全球经济中,埃及是核心枢纽。伴随着苏运河的开凿与开通,对开罗的改造开始。新城市的面貌与埃及总督伊斯梅尔1867年的巴黎之行密不可分。他参加巴黎世界博览会,是拿破仑三世的座上宾。埃及馆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法老的神庙、东方集市还有贝都因人帐篷——典型的欧洲想象中的埃及。但伊斯梅尔着迷的是巴黎城——宽阔的大道、花园、百货大楼、拱廊……伊斯梅尔雇佣了大批欧洲的工程人员,在开罗西侧的空地,建了一座足以巴黎匹敌的新城。
这家美国大学书店,是我见过的第一家出入需要安检、登记护照的书店。对我而言,它就像都市的小绿洲。在满是阿拉伯语、处处破败的开罗,它明亮、整洁、是一个我能读得懂,又经过整理分类的世界。这里有福楼拜和萨义德描写的埃及,有几代本土作家的开罗,几千年的历史、重重叠叠的文化、革命与日常生活,都被精心排列,只等你随时探取。我买了《亚可比安大厦》。之后几天,我在这本小说和现实的开罗之间穿梭。
[四]
每个人都有熟悉一个陌生城市的方法。有的人依靠地图,有的人要攀上最高端,有的人要坐遍主要线路的公共汽车,有的人要长久的散步。而书店总是我理解一个城市的支点。或许是我的头脑太过懒惰、内心太脆弱,面对扑面而来、热气腾腾的新经验茫然无措,或是我总是“生活在别处”,要么执迷于过去、要么盲目地畅想未来。印刷在纸面上的痕迹,提供了稳定的秩序、经过检验的世界观,还有所谓“纵深的经验”——一个旅行者浅薄的新鲜感,怎能与咖啡馆中吞云吐雾的本地作家的感受相比?
在埃米尔电影院,我看到了《阿凡达》。影院破旧、观众稀疏,看不到一个女人。亚历山大城的繁华与喧闹都集中在Saint Stenfano新区,那里有购物中心、四季酒店和星巴克,穿着牛仔裤的姑娘和小伙子们,彻夜游荡。我所住的老市区,荣耀不再,只有亚历山大图书馆是崭新的。但倘若有耐心,你会发现它们曾是多么典雅,它们是19世纪末与20世纪初的遗迹,是一个一心要变成另一个欧洲城市的亚历山大的见证。老城堆积着层层的记忆,从23岁征服世界的马其顿的年轻君主,妖冶的克利奥巴特再到奥托曼帝国和拿坡仑的舰队,它诉说着埃及人独特的身份——埃及不仅是尼罗河文明、伊斯兰文明,也是地中海文明。
我很难相信,我会真的对金字塔、斯芬克斯像、法老坟墓产生兴趣。粉红色的埃及博物馆就在尼罗河畔。第一层摆满了大理石的雕像、棺材、木乃伊、黄金面具、法老征战的马车。来自全世界的游客拥挤在这里,年轻的导游们用英语、法语、日语还有中文,热情洋溢地讲述着古老文明。但它们不让我兴奋。或许这与我在中国的经验有关,从幼年时我们就牢记中国灿烂的五千年文明,但这口号,四大发明、长城、敦煌,都在单调的重复中,失去了魅力。倘若你把这些口号与现实的中国作比,一种致命的荒诞和嘲讽感油然而生。我们是礼仪之邦吗?我们是文明古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