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五]
朱天心写过一篇小说叫《我记得》,对这样一闪而逝、你我都看见过的好东西,某一个善念、某一张笑脸,她选择相信,并且像一个证人指证历史——是的,我看过,我记得。安伯托·艾柯则进一步告诉我们:我不仅相信,而且我捡拾,我保存,我拥有,我还努力不懈地想把这些碎片编组起来,让我们可以想象它巨大完整的模样,把相信化为行为,化为每一天经常性的工作。
假设分解会一直持续下去(这其实不大可能),最后会剩下什么?会剩下这最大一群碎片一样的、只卖两千本的书,书最坚实的核心,或者说书最没人要、最没利润可言的核心,这两者是同一件事。
首先,两千指的是什么意思?在台湾,也只限台湾一地,如果你综合成本和收入这两端的所有数字,做一次不带情感的精密演算,来找寻既不赚钱也不赔钱,所谓损益平衡的那个点,就可以得出两千这个数字。也就是说,两千册,是一本书可否出版的最底线,是人的思维、创作能否获准进入商业法则所统治世界的窄门、是光和暗分开的那一个点。
几年来我的一个疑问今天已差不多浮现成为事实,尤其是今日电子书已真相毕露这一刻——我一直不相信的是,如果他们手握如此昂贵又如此powerful的武器,会好心拿来帮我们卖书吗?尤其是这些只能卖两千本、利润小到不值一顾、而取得过程如此麻烦、谈判对象(也就是一个个有不同怪癖、不同不讲理程度的书写者)如此分散的书吗?回想一下吧,电视网络铺设起来穿透每个家庭,读书节目只聊一格,且不断萎缩,梁文道每天只有八分钟,但这已近乎神迹了,是香港才有的骄傲;台湾的7-11打通全岛销售渠道称霸江湖,架上书籍如今剩不到20本(你听都没听过的20本),他们比较想卖的是御饭团、新饮料还有高铁车票不是吗?
很多年前,当时台湾《联合报》读书人版问我,为什么会选择出版这个并非太有出息的行业?我说出版有一点非常吸引我,我称之为“两千本的奇迹”,我不晓得其他哪个行业有这样的好事。
谁要卖书啊?
这一普遍的疑虑和惊吓,可能意味着我们知道事情不全然是这样,我们感觉他们忽略了一些重要而珍贵的东西。
更好的是,这个所谓两千本奇迹不是推论,而是事实如此——这个事实就是今天我们所看到书的整体样貌,宛如繁花盛开的美丽样子。一般商品通常只有个位数种类的品牌,但书却同时有几十万种,我想不出任何一个领域,能这么多样又这么精细、这么广阔又这么深奥;人类的思维,包括每一种想法、每一个念头、每一次梦境,不管它多细碎、多奇怪、多私密、多难懂、多不合时宜、多异想天开,甚至于多幽暗恐怖邪恶,每一种你都有找到有效实践的可能,都有人当真,都有人想追问——不只是掏钱买下来而已。
我是一个只跟书保持基本友谊的人,对书籍没有超过内容、恋物癖式的多余迷恋。截至目前,我以为发展方向大致是进步的、合宜的。目前狭义的书籍,也就是纸本书的形式,当然不是每一个面向都完美、都最适合它。比方说字典辞书、百科全书或图鉴这类非阅读用的特殊知识载体,交给更方便收藏和查询的新形式当然再好不过了,也许损失掉一点点装饰客厅和书房的功能,一加一减仍是划算的。或者学生的课本教科书,只要眼科医生不反对,我也赞成改用电脑、网络或电子书,既减轻书包重量又消除城乡时差,还可以克服它们用后即弃、逐年修订调整的问题。(我念高中时,一堆人最咬牙切齿的梦想就是,妈的等大学联考一考完你试试看,第一时间便痛快一把火把它们全烧掉,就像秦始皇做的那样。)
四千万台币不是一个可浪漫可冒险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小数字,但30万台币,必要时就连我这样没什么经济能耐的人都挤得出来,意思是相差100倍以上的自由度、可能性。从购买一端来看差别大,你要说服30万人和只要说服两千人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这像站在两个完全不同的力学世界,从一开始就意味着不同的题材选择、不同的内容构成、不同的讲话方式、不同的道德考量、以及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企图心和想象力。30万人的公约数得非常简单非常安全无害;两千人则可以非常自由非常剧烈,你甚至可以说各种实话,可以冒犯社会。
建议大家回想一下书籍的历史,这有助于心思安定看清事实——如果你知道书的基本历史,你就晓得书籍作为一颗洋葱不是从今日始,事情一直是这样。沃尔特·本雅明指出来:大众传媒的出现和独立,便是书籍一次最重要的分解,把书籍负载和传递即时资讯的功能拿走,收音机和电影电视的出现,也让书籍的娱乐功能逐步收缩到最小,书的形式本来就比较沉重比较严肃,要求人脑比要求人的眼睛比重较高。
[二]
电子书的真相是,iPad的书籍部分只是其复合性功能的小小一角,日后极可能只退不进,但光这样就当场打挂了Kindle,Kindle也很识相地立刻向游戏和音乐倾斜。大复合性电子接收器的大战也许持续方酣,但就实质意义的电子书而言,GAMEOVER了!
看了这个碎片图像,然后我们就可以来解释了,所谓两千本的奇迹究竟是什么?
是的,我们从头到尾说的就不是什么文化良心的哀求呼籁,而是商业机制最硬最不让步的工具理性问题。书籍最强韧,很荒谬但确实如此,不是寥寥那几本震动世界的大大畅销书——它们跑得最快;跑不掉的是这些碎片一样、尺寸太小、必然从市场大鱼网孔里流掉复归大海的书。这确实有点像庄子《逍遥游》里那棵没有用的大树,不值得一砍,所以活了下来。
我自己一直是个读者,也写过几本书,还干了大半辈子的编辑。我也乐意在这里作证,我看到书的世界的确长这样子,每一本书都是一个碎片,这是书最有意思的地方。
好,不谈可乐不比球鞋,我们再拿书和比较相近的电影做进一步比较——在台湾,今天你拍一部电影(别想哪种有地球浩劫大场面或汽车好像不要钱撞来撞去的),成本很难低于四五千万(台币,下同),而一本书的正常成本,不浪费也不寒酸只要三四十万,两者大约100比1;换算到购买者另一端来看,一部电影因此至少需要三十万人次观众的热情进场支持,书则只需要两千名读者。
这两回大分解,一次是大众传媒的独立,一次是娱乐工业的建构,我以为其规格、其影响,都比今天的电子分解更重要更深邃,但书籍并不死亡,它可以更专注做只有它能做的事。
写书的人知不知道自己写的书只会卖两千本呢?很多作家一定会告诉你,太知道了;编书的人知不知道只会卖两千本呢?当然也知道,每一天市场都在告诉他这件事。书的最大奇迹,不是某一本书,比方哈利波特能卖几百万本,哪种商品(比方球鞋)不是动辄卖这个量呢?而是就算整个世界只有两千个人需要它,它居然还成立,还不断被写出来印出来,这才是书最独一无二的地方。
顺便提醒大家一下,如今是预言满天飞,每天都有人出言恐吓的奇怪时代,你要照单全信的话很容易自杀。我们可以保持冷静,稍微想一下预言者的真正身份是先知还是推销员——推销员的比例压倒性的高。像我的老朋友詹宏志热爱恐吓性预言,几个月前才要我们不惜一切加入电子书,最近又谈电子书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他云云。你稍稍睁大眼睛就能看到他背后的商业机制和贩售企图,如此,你就能如托尔斯泰一般大声地说:“他想吓我,但我并不害怕。”
好,两千知道了,奇迹是什么?奇迹在于——比如说,我们随便走进一家超市、一家大卖场、一家百货公司,放眼周遭这些争奇斗艳如太平盛世的商品,然后假设,如果它们,每一面包、每一瓶可乐和鲜奶、一部电脑,一辆贵死人的豪华轿车,只能卖出去两千个单位;或者更进一步,在最初的生产时,生产者已经知道了,整个世界仅仅只有两千个人需要它会掏钱购买它,还剩几种会留得下来?还剩几种人们仍愿意去研发、制造、运送,并好好展售在我们眼前?你很可能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空无一物一人、只有回声的废弃仓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