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兴街224巷——外籍劳工在台湾
回到宿舍,大雅主动喊密莉安“妹妹”,两个音都是平声,亲切好听;她开心时双掌合十,谦逊低头,牙齿露出安静的笑。密莉安不由得也合十响应,用身体表达好意。两个人共享一个电饭锅煮饭,中午匆匆赶回煮烫一点配菜后,多半是各自蘸着辣椒酱和番茄酱,无暇对话。
“弥撒时请大家帮我们祷告吗?”密莉安迟疑不定。
电镀厂的机油味总是积沉不散,一整天下来,油渍味像黏在鼻腔里,洗刷不净,连带的整个人都自觉是灰色的。密莉安模样清瘦,半长的卷发平日扎成下垂的马尾,笑起来会露出不整齐的齿列,听不懂而睁圆了眼时看来就有几分孩子气。她初次跨海工作,动作常跟不上机台的速度,老板娘不时要她“慢慢来”,她一听更急,怕被嫌弃手脚不利落,每天上工时如临大敌,超出她负重能力的成品,还是咬牙勉力搬抬。下背痛于是成为惯性。
“我们总要做些什么吧!”艾莉丝也穿上球鞋。
泰国女孩大雅是第二次来台,中文能力与机台操作都流畅得多,有时见密莉安说着:“好好好……”的同时根本没有相对配合的动作,她会主动挨过身:“我来。”她的块头比密莉安大,手脚也熟练许多,会开车、能扛重、五部机台的作业都行,每天还得提早一小时去开门,工作量明显吃重许多。
大家都转过头。密莉安立即脸红了。
实领薪水远比劳动合同上明订的少很多。要具领薪资单,就得先签收一迭各式名目的扣款单,某个早上迟到三分钟扣五百元、某天和某天和某天都产出不良品各扣数百元不等、上周五晚上回宿舍已超过门禁时间再扣二千元兼罚劳役……密莉安小心保留所有薪资单,继续配合加班,再多一点,再多一点,她盘算着一年后还完来台前缴交的中介费,就可以开始存钱了。
早上八点多,热气腾腾的电镀机身磨动低沈的机械声响,密莉安的额头已冒出细微的汗意。一阵摩托车马达突然减速、引擎欲动还控的噪音,清朗的男子声毫不遮掩地传进工厂:“Good morning!”
所有的梦想都排列在偿清负债的后面。
巷口有野狗低鸣。
神父介绍她们到教堂邻近的TIWA,这是我所任职的“台湾国际劳工协会”(Taiwan International Workers’ Association)的英文缩写,念起来像中文的“踢哇”,爽口好叫,仿佛带劲的集体足球赛。自从密莉安她们一波波涌进来后,TIWA所有组织工作者就日以继夜进出飞盟的工厂、宿舍,协同数百名本地、外籍工人共同参与这场劳资攻防赛事,奋力踢球得分。
密莉安总是笑着的。她才刚来不到两周,中文程度还只停留在:“会不会?会。好不好?好。要不要?要。”问号的后面永远是肯定句与点头,不敢说不,不敢不装懂,怕被定性为笨。语言不通,所有的智识、才能、幽默感都无从表达,只能退缩回最稚幼也最安全的微笑与傻笑。
密莉安从没料到她千里迢迢来到台湾,竟成为上街头拉布条抗争的一分子。她在菲律宾看过人民军抗议,看过工会大罢工,但她穿着窄裙白衬衫远远绕过抗争现场,优雅地到银行上班,在冷气房里数着成千上万别人的钞票,想象跨海挣钱可以带来更美好的出路。可辛苦来到台湾后,她竟具体经验了无薪可领、账户与护照都在老板手中的困境,这才真实尝到被压迫的滋味。
到了周日,她们聚集到中山北路三段的圣多福教堂,挤在绿草如茵的美术公园、或幸福豪华的婚纱店前,拍下丝毫看不出超时工作的美丽倩影,与微薄的汇款一起,寄回家。
密莉安睡觉时总要把大灯打开,会怕。她与大雅各自窝回床上和同乡人讲手机、传简讯,倦极入眠时,也许有一滴泪,也许没有。
不到一年,飞盟电子厂开始积欠工资,恶性停工。密莉安一早去打卡,物料没来,再走回外劳宿舍待命。没工作没收入,台湾工人已经有人留职停薪、另外打零工去了。但外劳不行,不能换老板,不能从事许可外的工作,不能不续交每月1800元的中介服务费。最后连菲籍华裔的舍监都返乡不管门禁了,但晚上再没人有心力说笑,多半皱着眉头在祈祷:愿神平息我的愤怒与不安,引导我渡过难关。这是神的试炼,我要忍耐。神的旨意有他的道理……
大雅与密莉安的宿舍外形看来与其他厂房无异,入夜了才从一片暗黑中亮起孤单的灯光,恍然知晓尚有人居住。这宿舍原本也是工厂的一部分,一楼拿来办公,二楼统共只住了她们两人,一人一房,其他蒙尘的多余空房倒像是败落的豪门,空间愈大愈见其颓圮寒酸,夜深时说话都有回音。但其实更多时候,两个人一整天工作下来,回到宿舍只余做饭、洗衣的力气,没多余的心力来绞脑袋说中文表意。
“我们去找神父好了。”麦洛背起外出包:“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