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里的战争
二
麻醉师身边的屏幕上露出放大了的颞叶和血管,像柔软的白玉嵌着红珊瑚枝。蔡大夫手里的双极电凝像两根黑色金属做成的钳子,它们把触及之处的大脑烧死——颞叶发出吱吱的微响,像一点点小小的挣扎,看得人心里发紧。大脑各个功能区彼此紧挨着,有时,哪怕一厘米的误差,醒过来的病人就可能变成呆子、聋子、哑巴,或者失去记忆。大夫的手哪怕有一点颤抖都是不行的。
他和同事的工作就是研究如何用外科手术的方法治疗大脑的各种病变和异常。这个平均1.5公斤左右、170亿个左右的细胞组成的器官统领全身,一旦出了问题,人的整个身体就会像控制台失灵的机场一样陷入混乱。
嘀、嘀、嘀、嘀、嘀。
每个周三和周四上午早晨会诊时间,李勇杰就会从他的办公室出来,走下楼梯,一面嘲笑那些等电梯的同事:“年轻人下楼怎么不走路?”他自己也就40出头,个子不到1米7,微微谢顶的头上总是抹着发胶。制服的短袖里露出结实的小臂,他有一种酋长和父亲般的自信,那种深悉自身的重要性,并喜爱和擅长所从事的工作的自信。
长安告诉我,他有时工作时犯了病,回家不告诉妈妈。自己偷偷加药。“发作十年只摔伤过一次!”他很自豪。
走过大厅发亮的蓝色合成塑料地面,坐拥挤的8、9号电梯,上8楼,就是手术室和功能神外科李勇杰主任的办公室。手术室大门外的西墙上挂着一块铜板,上面用英文写着“卓越成就临床中心”,这是美国国立帕金森病基金会颁发给这个研究所的,它在1998年初才由美国回来的李勇杰创立。
周五上午7点半,3楼示范室,每周例会。
没有回应,长安睡着了。麻醉师坐到心电屏幕前,长安“嘀!嘀!”的心跳声充满了整个手术室,令人安心。
限制可能来自各个方面。在过去几年里,不断曝光的医疗事故造成了医生和病人之间的紧张关系。病人从走进医院大门开始就怀着警惕之心,他们用有限的医学知识和生活常识与医生“斗智斗勇”,争吵、打架和诉讼常有发生,2005年全国医疗纠纷近万起,医院为此专门成立了处理医患纠纷的办公室。在李勇杰领导的研究所研究生留用考评的10条标准中,第8条是:受得了委屈。
长安的身体被绿色被单盖住,耳朵用薄膜封好,再用绿色棉布覆盖头部四周,只留下手术部分小碗大的一块露在外面。
迄今为止,针对大脑的治疗只能够做减法——把有病的部分切除、隔离、干扰、杀死,但是还没有办法弥补失去的部分和功能。李勇杰和他的同事们一直在做一些尝试,包括用干细胞治疗帕金森病,在目前由天主教保守派控制的美国,这个研究是法律禁止的。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物质、制度条件和伦理限制,各国的科学家必须学会利用各自环境的优势,才能有所突破。
一块小碗大的颅骨被卸下来,白色硬膜剪开,用弯曲的针固定在旁边头皮上。大脑像一个层层剥开的水果露了出来,一个温柔跳动的内核,布满紫色的血管。
宣武医院功能神经外科是全国最著名的脑外科手术中心,自2002年车祸重伤的凤凰卫视女主持人刘海若在这里治愈以来,它就成了全国各地脑病患者的圣地。住院床位预约已经排到了半年之后,1000多位病人在全国各地忐忑地等待在此治愈的最后希望。
“最高兴的时候……我妈高兴,我就高兴。(我媳妇)生孩子的时候,我跟我妈一起跳起来。”长安说。
北京宣武医院住院大楼门口经常可以看见做过脑部手术的病人走出来,网状的纱布缠在剃过的头顶上,像水果摊上用泡沫小网兜精心包裹的梨。
护士们把用无菌透明塑料布包裹好的两米高的大显微镜移过来,对准长安的脑子。蔡大夫坐下来,把眼睛凑上显微镜,一个护士给一旁的张大夫擦汗。
厚厚的、柔软鲜红的头皮切开了,白色的止血夹镶嵌在切开的头皮周围,两个护士开始大声数纱布:“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面子是小事,大脑的失序是痛苦而危险的。我们在病房里看到一个30多岁的女病人,因为无法控制肢体,双腿僵硬地卷在胸前,像被庞贝火山熔岩凝固的石像。帕金森病导致的颤抖会让肌肉损伤,非常疼痛。更多的时候,这个世界是为健康人设计的,一个病人无法安全地走出房门而保证自己毫发无损地走回来,一个脑病人穿过一条马路可能就像城市人穿过充满鳄鱼和食肉巨兽的亚马逊丛林。
洁白光滑的颅骨露出来,滋滋,轻微的开颅声,骨屑被刮走、吸净、冲开。
大脑异常的原因很多,现代医学还不能完全解释。结果却都是一样的:异常部位发出各种错误信息,让身体做出奇怪的反应——帕金森、脑瘫、自动症、疼痛。疾病让人没有尊严,失去对自己的信心。进入这个科室诊所的病人,多少都带着歉意的微笑,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竟然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一个得帕金森症的老人使劲儿握住自己擅抖的左手,假装在抚摸它;面部痉挛的小伙子用手使劲儿捏住脸,假装自己很自然地在撑着脸。但这是徒劳,别人一眼就能看出这里面不对劲。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