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诗人的转变
所以,说来惭愧,对于一个诗人,我对他接近却是从他的散文开始的——它不像诗歌那样过分节俭,更容易理解。
正文是由两部分组成。11页的长诗和超过200页的对长诗的注释。对于诗,我依旧缺乏把握能力,于是一直在读那些一段段短文构成的注释,在形式上有点像是《米沃什词典》。
但是,我对此缺乏感觉。除去几句流传一时的名句,以及北岛、顾城、舒婷这几个名字,我对于当代诗歌一无所知。我成长的20世纪90年代的大学校园,早已不适合诗歌容身,计算机屏幕上显示出的“Borland C++”和商业计划书里的市场分析,才是这个时代的密码。
这本书的意图,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柏桦就已清楚表明了。那是对他成长年代的革命式、政治化的语言与思维的一次背叛。一个世纪以来的中国知识分子与艺术家在“救亡”的旗帜下,内心焦虑、脚步慌乱,他们偏爱宏大,而鄙弃细微。
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则是5年前。“我经常心怀感激,因为和中国最好的诗人住在同一个城市。”一个成都朋友对我说,他提到了这个名字。
表面的意外之下,是某种毫无悬念的联系。对柏桦这一代来说,滋养他们的养分不正来自西方吗?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令他难安,为菲利浦·拉金(Philip Larkin)的镇定、细致、精确而击节……正是通过翻译别人的声音,他们这一代才寻找到自己的声音,并创造出汉语的某种新的组合与节律。
我知道这种角度漏洞百出。首先,我根本难以定义传统。中国历史如此漫长,先秦与汉代不同,唐朝与宋朝也差异重重,明清又是另一个模样……用一个笼统的“中国传统”来说明一切,实在过分粗暴了。它不自觉掉入了“那个”窠臼里——中华文明是静止不变的。而且,这传统是政治的还是知识方面的,是艺术还是生活方式上的,是士大夫的还是平民的?当这些前提被严格定义之前,“传统”是可以被随意曲解、被选择性使用的。
但在府南河旁,我们谈论了一下午的不是诗歌与往事,而是海外汉学研究。从费正清、谢和耐(Jacques Gernet),再到列文森(Joseph R.Levenson)与史景迁,在西南交通大学,柏桦为学生教授这些内容。
当“传统”的丰富性与复杂性被忽略时,我们很可能就容易用非黑即白的方式来对待它,也相信它可能被埋葬与发生断裂;或者是通过片面的美化与丑化,来为此刻的需要所用。但事实上,在这些复杂性被严肃而细致地探讨之前,对传统的滥用很可能变成了一个溺水者的拼命挣扎——他手舞足蹈地越厉害,下沉的速度就越快。
此后,我在香港大学的书店买到一册《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并对其中有关梁宗岱的记述印象深刻,还有他在20世纪80年代那些性格各异的诗友——诗歌是他们打破生活的沉闷的武器,他们则是时代的英雄。
通过一册《影梅庵忆语》,柏桦试图重构另一个语境——冒辟疆与董小宛居住的水绘园。在其中,即使面临王朝覆灭、国家崩溃,你依旧可以从容不迫享受山水、美酒、佳肴、丝竹、古籍与爱情……在兵荒马乱中,一对男女也可以精致地“做一份人家”。你可以用个人的独立与胜利,来对抗外部整体性的坍塌。
我记得去年的8月,我旅行经过成都。在那个微热的下午,我们坐在府南河旁喝茶谈天。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柏桦。
重构另一个语境的努力,也流露在柏桦使用的语言上。菲利浦·拉金式的消瘦收敛了,他试图在古典中文与现代汉语之间,寻找到某种新的融合。
我感觉得到电话那端的兴奋,声调依旧轻柔,语速却急促欢快。“书设计得很漂亮,”他说,“我马上寄给你。”若不是我主动提及,他可能都没兴趣告诉我,昨天的地震将他两架书震倒在地板上,他们全家露天过了一夜,我记得他那个眼睛清亮的儿子,有个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名字——柏慢,在这个沉醉于速度的年代,他希望自己生命的延续者,缓缓前行。
但是,坦白而言,这些诗句,尤其是那些注解短文,没给我提供期待中,也没有意外中的阅读感受。有时,在那些文字中,我读到了一丝说明文的味道,似乎像个学院先生一样,向我解释一个概念。他诗人式的情感与洞察力,似乎暂时退隐了。
四
这是柏桦为北岛的《时间的玫瑰》所作序言的开头,题为《回忆:一个时代的翻译和写作》。我整段引用了它,是因为我忘不了它给我带来的阅读快感——既紧张、动情、富有韵律,又充满了节制。以至如今我竟忘了书中内容,只记得序中这个段落。
柏桦肯定理解我头脑中的这些混乱与困惑,想必他也经历过类似的感受吧。从四川回来3周后,我才开始阅读《水绘仙侣》。我要把自己的注意力从灾难新闻的嘈杂中,牵引到400年前的江南。
1982年初春的一个夜晚,我至今仍记得我曾惊惧于我悬而未决的诗歌命运。1983年初春的另一个夜晚,我惊喜地得到一本由钟鸣编辑的《外国现代诗选》汉译打印稿。1984年夏日的一个黄昏,我在欧阳江河家中读到荀红军译的帕斯捷尔纳克(Boris Pasternak)的《二月》,深为震动。1985年,又是一个初春的夜晚,在重庆北碚温泉的一间竹楼里,室内如此明亮,而楼道外却一片黑暗,对面是可怖的群山,下面是嘉陵江深夜的流水,夜雾迷漫、新鲜而湿润,一切似乎都伸手可及。北岛在为我们谈论“今天”的旧事,人、岁月、生活,一个诗人的旅程……而此时洗手间的水龙头未拧紧,水滴落入白色脸盆发出的声音让我既惊叹又迷离,那声音犹如1981年10月《表达》的声音:“水流动发出一种声音/树断裂发出一种声音/蛇缠住青蛙发出一种声音/这声音预示着什么呢?”……
我对这本书的态度是矛盾的。在白色亚光纸的封面上,是淡蓝色的水面与树影,画面上的氤氲是典型的Photoshop的产物。这是封面设计者眼中的往日江南,但它带有这个技术年代的痕迹——做作、不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