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环的历史?
“俄国新十二月党人”。2012年1月的《纽约》杂志这样称呼一小群普京的抗议者。在标题下,还加上了普希金1825年对“十二月党人”的描述:“他们不停地聚会,无论高脚杯里的葡萄酒,还是玻璃杯里的伏特加,他们一饮而尽、慷慨激昂,他们发表言辞激烈的演说,有时聚在焦躁的尼基塔那里,有时又跑到谨慎的伊利亚家。”
历史研究既是躲避,又是反抗。在这压抑、沉闷的年代,“十二月党人”的激越故事,他们在伦理与美学上的主张,不啻是对此刻的最佳控诉。这又是安全的控诉。倘若苏维埃因推翻沙皇俄国具有合法性,这些同样的反抗者也具有合法性。苏联从未完全杜绝从普希金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19世纪文学、思想传统,被每一个苏联人牢记的普希金也是“十二月党人”的半个同路人。
此刻,普京将再度竞选总统的消息已传出。修正不久的宪法已将总统任期从5年延长到6年,这也意味着倘若他当选(必定会再度连任),他的实际统治将从2000年延伸到2024年。这也令他成为俄国历史上最长的统治者之一。
苏联的“异议传统”也是从这个时刻开始兴起的。1966年,对两位作家西尼亚夫斯基与丹尼埃尔的审判,既开始了对知识分子新一轮的打压与控制,也让一小群最勇敢的人会集到一起,他们成为了“异议者”,其中最著名的是作家索尔仁尼琴与物理学家萨哈罗夫。
戈尔巴乔夫的“新思维”与“公开性”帮他缓解了这种道德焦虑,他积极投身于迅速涌现的公共讨论中。他坚信知识分子的重要性,在俄国传统中,国家权力占有绝对的支配,社会群体薄弱,改革只能自上而下地发生,在这种过程中,知识分子的声音至关重要,它能提醒、建议、警告这个绝对权力。
他从未公开地展现政治态度,他与“异议人士”保持距离,甚至“准异议人士”的标签都让他愤怒不已。但这道德上的暧昧也让他付出代价。在他的日记、著作中,他用历史人物来自我慰藉。他将普希金描述成一个政治思考者,普希金同情“十二月党人”,却不同意他们的暴力手段。纳坦也对历史学家卡拉姆金充满认同感,后者编纂了权威的俄罗斯史,攻击伊凡大帝是暴君、谋杀者,却也在尼古拉斯一世的严酷统治中保持了自己的空间。
他同时保持着某种审慎,对他来说,俄国的历史曾充满“自由的幻象”。亚历山大一世也曾把俄罗斯拉向西欧,但随即尼古拉斯一世又回到封闭与压制,亚历山大三世解放了农奴,激起了暂时的希望,但沙皇帝国还是被一个更强大封闭的系统取代。他把戈尔巴乔夫的兴起视作第三次“自由的幻象”。他把历史视作螺旋式的上升,一些特质不断重复,但它们又不尽相同。
纳坦的声誉在20世纪70年代到达顶峰,不仅出版书籍,他还参与历史节目的制作,成为正在兴起的视觉大众文化的一部分。他似乎卡在了一个“正确”的位置,对官方来说,他在容忍范围;对知识分子来说,他进行了知识探索,还展示出某种自由姿态;对公众来说,他对俄国历史中的“阴谋”与“权力”之探索,则满足了强烈的、猎奇式的好奇心。
这次幻象将持续多久,导致什么结果?纳坦·艾德尔曼卒于1989年,他未能看到失控的90年代、普京在之后的崛起……
在20世纪60年代,借由高超的人际技巧,纳坦小心翼翼地重回学术界。他接触到赫尔岑的资料,以他编辑的流亡杂志,他出版了论文《作为出版家的赫尔岑》。在此基础上,他写出了赫尔岑的三部曲传记。对于一名历史学家,这是最佳选择。苏联历史笼罩在意识形态中,沙皇帝国的历史有着更大探究的自由。如果放在更长的视角,理解沙皇帝国更显得必要,苏维埃革命到底缘何发生?而俄国的自由传统则对当下是个莫大的鼓舞。
谁是我们的纳坦·艾德尔曼?二月河的帝王小说、唐浩明的将相传奇,都曾风靡一时。倘若纳坦着迷于阴谋与自由,他们则沉醉于权力与人际关系。这或许也是两国历史的微妙差异,即使都浸淫绝对权力的传统,俄国仍会赞叹那些异端,仍会有“十二月党人”式的异端,他们来自绝对权力的核心,却背叛了这绝对权力。但从二月河的康熙大帝到唐浩明的曾国藩,或许再到眼前的甄嬛,我们对权力、对权力代表的中心价值,只有彻底的膜拜、沉醉,一心想学到其中的各种小技巧……
尽管如此,纳坦也是个迟来的政治觉醒者,并未怀疑这个制度。直到1956年的苏共“二十大”,因赫鲁晓夫的著名报告,他才开始思考苏联社会主义制度自身的缺陷。随即因一个学术讨论小组,卷入一场政治风波,丢掉了中学教职。
二
纳坦深谙此道。他出生于1930年的莫斯科,即斯大林牢固攫取权力的那一年。他的父亲是一名记者与戏剧评论家,曾参与对帕斯基尔纳克的公开批判,但他自己也难逃厄运,作为一名犹太人知识分子,他在1949年被卷入莫名的指控,因此入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