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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虑的联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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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不平等既显示了犹太群体强烈的身份焦虑,也显示了容克掌权者们对一个正在兴起的由金钱、工业、高度流动性构成的世界的焦虑。俾斯麦也知道,自己的权力既非神赐,更非来自民众的支持,全赖于皇帝的给予,倘若皇帝变了心情,他立刻失去一切。布莱希罗德更深知,自己对于俾斯麦的依附性。

还好,他们都有独特的性格特征来弥合这种紧张。俾斯麦用他的傲慢、权力控制欲来维持这种自我中心,布莱希罗德则是借助迟钝——“对许多轻视不敏感,满心以为他的财富、地位和智慧足以抵挡来自下层的攻击”。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是两个焦虑者的同盟。

同盟终有终结一日。1890年是他们的转折之年。在一个咄咄逼人的年轻皇帝面前,俾斯麦轻易地丢掉了权力,陷入一种可怕的孤立。他退隐到自己的家乡。而布莱希罗德庞大的金钱更为脆弱,他无力面对时代的敌意。

死亡更是使这场同盟脆弱、凉薄。当布莱希罗德去世时,他在短期内激起了一片的哀悼与赞扬,葬礼的盛大程度堪称国葬。一贯刻薄的新闻界也做出了这样的措辞:“德国最慷慨的人之一,最崇高的慈善家……(德国金融界)失去了最杰出的代表。”但随即,他被迅速遗忘。这遗忘与金钱相关:与罗斯柴尔德、甚至瓦伯格家族不同,布莱希罗德家族的金钱未能持续太久。这遗忘更与德国政治与社会上的迅速变迁有关。犹太人从俾斯麦时代进入了希特勒时代,从一个身份焦虑时代进入一个被清除的时代。

这种刻意遗忘更与俾斯麦相关。在他生前出版的气势恢宏、事无巨细的两卷个人回忆录中,他甚至没有提到布莱希罗德的名字,而死后出版的最后一卷中,只提及了一次——尽管后者长期为他打理个人财务,为他的外交政策、战争寻找财政支持。布莱希罗德不仅与俾斯麦,还与他的家人,以及当时欧洲的主要权贵都有大量的书信往来。俾斯麦的刻意忽略,也影响了日后的历史学家。

我也知道,在他的著作序列中,出版于1977年的《金与铁》是最重要、规模最惊人,或许也是最能表现他的历史哲学的一部。在它的中文版即将出版前,我知道自己终于要阅读这本书了。

1858年,布莱希罗德结识了俾斯麦。他们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是古老的容克家族,以贵族头衔、占有土地为荣;另一个则是犹太银行家,他们被歧视的身份已持续了几百年,但他们又因为专门打理金钱而富有。

罗斯柴尔德家族促成了这次会面。当俾斯麦需要一位值得信赖的私人银行家时,36岁的布莱希罗德获得了这个机会,他刚执掌父亲创办的私人银行不久,这家银行也一直以无比恭敬的态度追随着罗斯柴尔德家族。43岁的俾斯麦是普鲁士官僚系统中的新兴一员,他即将出使圣彼得堡。像当时很多类似的案例一样,他们最初的关系再简单不过:俾斯麦需要有人打理他的金钱,后者需要这样的客户以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

历史潮流很快将他们推向了一个崭新的阶段,他们的合作随即演化为一个更复杂的故事。先是1866年,长期政治失意的俾斯麦陡然间成为了新帝国的缔造者,普鲁士统一了四分五裂的德意志。接着在1871年,它击败了法国,跃升为欧洲大陆绝对的新强权。而作为帝国第一任首相的俾斯麦,则成了神话式的人物。他的铁腕、精明、威慑力,在欧洲政治舞台中占据了中心性角色,更以强烈的个人风格重塑了国内政治。

当弗里茨·斯特恩在20世纪60年代发现了关于布莱希罗德的海量的个人通信与档案时,这个犹太银行家已基本被遗忘。与之相对的是,至少有7000本关于俾斯麦的传记、研究作品被出版。这些档案不仅记录了他与俾斯麦的关系,也记录了他与俾斯麦家人,与德国皇帝、英国外交官、巴黎的罗斯柴尔德家族的关系,几乎构成了当时欧洲最显赫的关系网络。利用这些信件,斯特恩试图用一个视角来重新理解19世纪的德国历史。在对于19世纪德国的主流叙述中,占据一切的是俾斯麦的个人风格、皇帝的选择、强大的官僚与军事系统,一部纯粹的政治、外交史。尽管身为那个时代最重要的银行家,深刻卷入了俾斯麦的个人世界与德国公共生活的布莱希罗德,却很少被提及。他的犹太人身份,他代表的金钱力量,不仅是理解第二帝国的重要维度,还为理解希特勒的第三帝国的兴起提供了新视角。

在斯特恩笔下,德国人对于布莱希罗德的刻意忽略与沉默,或许正暗示了历史的趋势。即使身为那个时代最有权势的犹太人,布莱希罗德也从未摆脱传统和德国社会非理性思潮的压力。犹太人所取得的任何成功,都没有得到任何制度意义上的保护,必须依赖于掌权者与社会情绪的状况。巨大的金钱只是暂时遮蔽了他的身份困境,却从未解决这种困境。但历史证明,傲慢的权力本身也是脆弱的。俾斯麦被威廉二世羞辱,嚣张一时的威廉二世也最终因为战争失败,沦入流放生涯,只能在回忆录中继续诋毁俾斯麦。在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是一种非自由文化的受害者。这种非自由化,不会尊重个体价值,难以理解自由之意义,它崇拜权力、渴望强人,最终所有人都沦为牺牲品。

这是一次大开眼界也疲倦不堪的阅读。除去这位天赋异禀人物的故事,这本书所展现的时代画卷——他对于柏林的兴起、时代氛围、帝国的殖民经验的种种描述,都让你感到畅快。它印证了我7年前对它的盲目敬畏,它的确是一本big book。

布莱希罗德的地位随着俾斯麦迅速提升。在这两次并无把握的战争中,他都是俾斯麦最热烈、忠诚的支持者,主动为此筹措资金。他也获得了对应的回报,不仅与俾斯麦更为密切,还觐见了新皇帝与皇储,参与了诸多决策。他在49岁成了德国最知名的私人银行家、唯一受颁铁十字勋章的犹太人,接着,又获得了贵族册封,名字中可以加入“冯”,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承认。他还受惠于铁路、钢铁、海外贸易造就的新一轮经济增长,他在其中获得了巨额财富,这些又给他增加了新的虚荣与影响力。

他甚至跨入了欧洲最显赫人物的行列,被称作“柏林的罗斯柴尔德”。英国首相迪斯累里把他描述成“俾斯麦的密友”,唯一敢向俾斯麦说真话的人。外交团体都讨好他,他最终还出任了英国柏林总领事这样的荣誉职位,为此,他还推掉了成为奥匈帝国总领事的头衔。而他的家则成为德国社交生活的中心,一位社交名媛回忆:“几乎柏林的所有贵族和政府要员都会前往……整张宴会桌上摆满了精品中的精品。人们使用银质餐具,面前摆放着最奢华的东西。然后(小提琴家)巴勃罗·德·萨拉萨特、(宫廷钢琴家)艾西波夫开始表演,随后是舞会。”

他不仅追求这表面的虚荣,还参与新帝国之冒险。像同代中最杰出的欧洲银行家一样,他把目光投向海外,不管是滞后的俄国、陷于衰落的奥斯曼帝国,还是保加利亚、塞尔维亚等新国家,甚至非洲,它们因为缺乏完善的金融体系而需要这些外国资本。布莱希罗德借债给土耳其政府,试图修建连接土耳其与奥匈帝国的铁路,投资墨西哥债券。他还试图进入中国,在一群德国银行家中建立“中国研究组”。但他们总体上是保守的,放弃了这项投资,因为“激烈的外国竞争(特别是美国),因为中国业务总体上不够安全和可靠”。

这迅速拓展的新世界、获得的新经验,也增加了他的个人影响力。俾斯麦给他庇护,他也拓展了俾斯麦对于这个时代的理解。俾斯麦经常依赖于他的情报,银行家的外交消息反而常比大使更快,“早八天”;而且,俾斯麦也学会了通过银行家的眼光来理解世界,一个金钱、技术、贸易构成的新世界,一个不同于容克的世界。俾斯麦对金钱的迷恋,他的精明与锱铢必较,甚至让布莱希罗德吃惊。

他们的内在冲突也一直存在,这是旧精英与新富豪之间矛盾的象征。他们从来是不平等的关系,即使在最受宠的时代,布莱希罗德也只是从俾斯麦家后门进入。权贵们在金钱上求助于他,却从不会真正尊重他。在他举办的著名宴会上,俾斯麦从不出席,即使名流们云集,也很少出现德国军官的身影——他们才是“精英中的精英”。那位盛赞过他的宴会的名媛,不忘记录说,宴会奢华却“有欠素养”,参与者都“事后表示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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