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行
小猴真正是小,看模样,也不过几个月大。它睁大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惊奇地瞅着这非我族类的人类的闹嚷的花花世界,心里不知作何感想。它被搂在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子怀中,脖子上拴着链子,链子的另一端就攥在小男孩手中。它左顾右盼,上蹿下跳,焦躁不安,瞬息不停。但小男孩却像如来佛的巨掌,猴子无论如何也逃脱不出去。
原来这里面有一个相当长又相当曲折的故事。大峰不见于中国的《高僧传》。明隆庆《潮阳县志》、清乾隆《潮州府志》等书都有关于他的记载,但都语焉不详。民间传说颇有一些谈到他的地方。总起来看,大峰祖师诞生于宋吴越国温州,俗姓林,名灵噩,字通叟。生于北宋宝元二年(1039年,一说生于1093年),卒年南宋建炎丁未(1127年)。中过进士,做过县令。年届花甲,才辞官出家。后来云游到了广东潮阳。他信仰的大概是当时颇为流行的禅宗。他行了不少善事,为乡民祈福禳灾,施医赠药,给灾民治病,同时收殓路尸,施棺赠葬,这当然会受到当地贫困老百姓的敬仰。他还曾募化建桥,关于建桥的事,传说中讲到了,大峰祖师利用科学原理,把桥基稳置于江底硬地之上,使桥有了坚固的基础。总之,建桥一事,因为便利交通,为民造福,历来受到人民的称扬。一个名不见《高僧传》的和尚在当地却声誉极隆。祖师圆寂后,到了南宋绍兴年间,邑人建堂崇祀,名曰“报德堂”,八百余年来,香火历久不辍,这在中国佛教史上也是少见的。这个堂广行善事,诸如施茶、殓尸、修桥、造路、赈灾、赠药等,受到老百姓的赞誉,群众起而效之。岭表构建善堂崇祀祖师,几无处无之。战前统计,粤东共建善堂五百余所。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潮汕各县陆续恢复了大量的善堂。旅泰华侨中潮汕人占绝大多数,因此,报德善堂传往泰国,应该说是很自然的事。泰国报德善堂创建于1897年,距今已有九十七年的历史。这个善堂继承大峰祖师的衣钵,仍然是广行善事,其中包括收殓无主尸骸。后来又有人回到家乡中国潮阳和平乡,把那里供奉的大峰祖师的金身迎至泰国,几经转移,最后修建了大峰祖师庙,颜其额曰报德堂,就在我们今天到的报德善堂总部的对门。
这就是我的帕塔亚。
我这样胡思乱想,有点失敬。但是我既然想到了,就写了出来,我只郑重声明一句:我说的祖先是指中国祖先,与泰国无涉。我从幻想中走了回来,看了看只有几丈长宽的正殿里的情景。大峰祖师的金身并不太高,端坐在神龛正中。像前地面上铺着几个蒲团,上面跪满了人,都是双手合十,口中喃喃,念的是什么经文,说的是什么话,谁也不清楚;但是虔诚之色,溢于颜面。神龛里烛光明亮,殿堂中香烟缭绕,大峰祖师好像是面含微笑,张口欲言,他在对信徒们降祉赐福。但是,我凝神观看,在氤氲的香气中,我又陷入迷离模糊,有点同刚到曼谷时的迷离模糊相似,而实则极不相同。在缭绕的似云又似雾的烟气中,我恍惚看到了被大峰祖师赈济的灾民,看到了被他收殓的枯骨,甚至看到了他家乡的由他募化修建的那一座大桥,他今天已经成为把泰国的华侨和华裔紧密地同祖国联系在一起的金桥。我看到他微笑得更动人了,更让人感到福祉降临了。在这样的迷离模糊中,我走出了大峰祖师庙。
别了,一团模糊的帕塔亚!
在庭院中,一群妇女围坐在那里,把金纸和银纸折叠成方形、菱形的东西,不知道叫什么。我小的时候曾见过这样的金纸和银纸,多半是在为亡人发丧的时候叠成金银元宝烧掉。祭祖的时候极为少见,祭神的时候则从未见过。我从来没有推究过其原因。今天在曼谷大峰祖师庙,又见到这东西,但已经不是金银元宝的形状,于是引起我一连串的回忆与思考。难道是因为亲人初亡,到了阴间,人(按应作“鬼”)生地疏,多给他们带点盘缠有利于他们的生活(按此有语病,一时想不起恰当的名词,姑仍用之)吗?不给祖先烧金银元宝,难道是因为他们移民阴间,为时已久,有的下了海,成了大款、大腕,根本用不着子孙的金银元宝了吗?至于不给神仙烧,原因似极简单。他们当了官,有权也有钱,再给他们烧金银元宝,似乎如俗话所说的“六指划拳,多此一招”了。
1994年5月25日
我们从五颜六色的人群的缝隙里慢慢地挤了进去。一排排的长桌子整整齐齐地排在那里,比较简陋,并不豪华,然而却坐满了人。看样子我们的主人已经事先订好了座,我们的座位就在一排长桌的最里面,紧靠一面短栏杆,外面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隔了一会儿,我才知道,外面就是大海。我恍然茫然:二十年前,这里不正是荒凉的海滩,细浪拍岸,涛声盈耳,平沙十里,海鸥数点的地方吗?我就这样在这个本来应该是充满了诗情画意,实际上却嘈杂喧闹的气氛中吃了我生平难以忘怀的一顿晚餐。
主人先领我们到海鲜餐厅。愧我孤陋寡闻,原来我连帕塔亚都不知道,更不用说什么海鲜餐厅了。看样子,这个餐厅恐怕是此地的一个非常著名的地方,来到帕塔亚,就非来不行,否则就会是终生憾事。此处并非高楼大厦,只是一座简单的平房。这座简单的平房却有惊人的吸引力。刚才在大街上看到的黑头发,黑眼睛,黄头发,蓝眼睛,浓妆艳抹,短裤或牛仔裤,仿佛一下子都挤到这里来了。在不太大的空间内,这些东西交光互影,互相辉映,在我眼前形成了奇妙的景象。我一时间眼花缭乱,目迷神眩。一进门,就看到许多玻璃缸,不,毋宁说是玻璃橱,因为是方形的,里面养着鲜鱼活虾,在水中游动。有输入氧气的管子,管口翻腾着许多珍珠似的水泡,“大珠小珠落玉盘”,只是听不到声音。意思当然是想昭告天下:这里是名副其实的海鲜餐厅。在吃到嘴里以前,我们的眼睛先饱餐了一顿。
离开海鲜餐厅时,已经接近晚上九点。主人又匆匆忙忙带我们到人妖歌舞剧场。这大概是本地的第二个闻名全球的景点。“人妖”这个名词本身就让人看了可怕,听了可厌。然而在泰国确实用的就是这两个字,并不是以意为之的翻译。人妖,实际就是男娼。在中国旧社会,男娼也是有的,所谓“相公”者就是。但是,中国的男娼是顺其自然的,而泰国的“人妖”则是经过雕琢,把男人凿成女人。我常有怪想:在所有的动物中,号称“万物之灵”的人类是最能作孽的,其作恶多端的能耐,其他动物确实望尘莫及。谓予不信,请看“人妖”。
我们从曼谷出发,长驱数百公里,到了的时候,已经是向晚时分。到旅馆中订好房间,立即出来。此时暮霭四合,华灯初上。大街上车如流水,行人如过江之鲫。黑头发,黑眼睛,黄头发,蓝眼睛,浓妆艳抹,短裤或牛仔裤,挤满了大街。泰国为世界旅游胜地,此处又为泰国胜地,其吸引力之强,可以想见。
但是,不管我多么厌恶“人妖”,到了泰国,还是想看一看的。在曼谷,主人没有安排,事实上也不能安排。堂堂的一个代表国家代表大学的代表团,在日程上竟列上一项:访问“人妖”,岂不大煞风景吗?今天到了帕塔亚,是用欣赏歌舞的名义来行事的,面子上,内心里,好像都过得去了。于是我们就来到了人妖歌舞剧场。
过了几天,我们果然又正式访问了报德善堂。雨早已停了,天已经晴好了。堂前的马路已经由“沧海”变为“桑田”。我们只走了几十步,就过了街,来到了大峰祖师庙。我以为这样一位受到万人崇敬具有无量功德的祖师,他的庙一定会庄严雄伟,殿阁巍峨,金身十丈,弟子五百。然而我眼前的这一座庙却同我国乡下的土地庙或关帝庙差不多大小。一进山门,就是庭院,长宽不过二十来尺。走几步就进了正殿,偏殿、后殿似乎都没有。金身也只有几尺高,真可谓渺矣微矣,无足道者。然而在这个渺小的庭院和大殿中却挤满了善男信女,一派虔诚肃穆又热气腾腾的景象,能够感染任何走进来的人,我顾而乐之。
一只小猴
我们伫观了一会儿,主人建议过一天再来,我们就转回了旅馆。
只有几秒钟,也许连几秒钟都不到,我抬眼瞥见了一只小猴,在泰国的旅游胜地帕塔亚,在华灯初上的黄昏时分,在车水马龙的大马路旁,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照耀下,在黑发和黄发,黑眼睛和蓝眼睛交互混杂的人流中……
我们今天的访问算是非正式的,但已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堂里面当然会有点宗教气氛的,但并不浓。办公室布置得同现代化的大公司一般无二。我们听完了主人的介绍,走出门来,想到街对过大峰祖师庙去瞻谒。但是街上的积水,比我们来时不但未减,似乎还有点涨。虽然近在咫尺,但步行无法渡过。我们只能临“河”伫观。但是,绝不是像庄子说的那样:“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整个对岸和大街就在眼底下,看得清清楚楚。被堵塞的汽车泡在水里,宛如中国江南水乡的小船,摩托车在船的缝隙里穿来穿去,宛如水中的游鱼。
帕塔亚是一个奇怪的地方。置身其中,你就仿佛到了纽约,到了巴黎,到了东京,到了香港。然而,在二十年前,此地却只不过是一片荒凉的海滩,细浪拍岸,涛声盈耳,平沙十里,海鸥数点而已。
我们来到的时间毕竟是晚了。宽敞明亮非常现代化的大厅里,已经几乎是座无虚席,我们找了又找,最后在接近最高层的地方找到了几个座位。我们坐下以后,感觉到自己好像是雄踞奥林匹斯之巅的大神宙斯。低头下视,只能看到黑头发与黄头发,黑眼睛与蓝眼睛渺不可见。至于短裤或牛仔裤则只能想象了。因为跳舞台毕竟太远,台上的人妖,台上的舞蹈,只能看个大概。闪烁不定五彩缤纷的灯光,当然能够看到,歌声也能清晰听到。对我来说,这样已经够了。至于看“人妖”的明眸皓齿,我则根本没有这个愿望。有时候,观众听众席的最前一排那里,似乎出了什么事,有的听众哗然大笑。我们一点也看不清楚,只能看到某一个正在表演着的“人妖”,忽然走下了舞台,走到前排观众跟前,做出了什么举动,于是群众哄然。有一回,竟有一个观众被“人妖”拉上了舞台,张口举手,似乎极窘,狼狈下台,后遂无问津者。
帕塔亚
歌舞终于快结束了。在正式散场之前,我们为了避免拥挤,提前一二分钟走出了剧场。外面夜气已深,但灯光照样通明,霓虹灯照样闪烁,这里是一座不夜城。回到旅馆,安然睡下。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吃过早饭,就离开了帕塔亚。这本来是一个海滨旅游胜地,但是,临海而未见海,这里的海滩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呢?一团模糊。是细浪拍岸,涛声盈耳,平沙十里,海鸥数点呢?还是只有海鲜餐厅和人妖歌舞剧场?一团模糊。
1994年5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