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行
小引
在泰航的机舱内,这个“阶级性”不存在了。大家都一视同仁。送酒并不止送一次,而且送的也不仅仅是普通的酒。我非酒徒,无法亲口品尝。但是我隐约间看到一位空哥,手里举着酒瓶子,在舱内来回地走。有人一招呼,立即走上前去,斟满一杯。我对外国名酒是外行,但是人头马之类的瓶子,我是见过的。我偶一抬头,瞥见空哥手中举的酒瓶闪着黄色的金光,颇像什么马之类。我有点吃惊。但我终非酒徒,此事与我无干,不去管它了。不过我一时胡思乱想,又想到了刘伶。
听周先生自己讲搜寻石头的故事,也是非常有趣的。他不论走到什么地方,一听到有奇石,便把一切都放下,不吃,不喝,不停,不睡,不管黑天白日,不管刮风下雨,不避危险,不顾困难,非把石头弄到手不行。馆内的藏石,有很多块都隐含着一个动人的故事。中国古书上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话在周镇荣先生身上得到了证明。宋代大书法家米芾酷爱石头,有“米癫拜石”的传说。我看,周先生之癫绝不在米芾之下。这也算是石坛佳话吧。
泰国航空公司是颇有一些名气的,我真是久仰久仰了。俗话说:闻名不如见面。这有两层意思。一是失望,一是肯定。我是后者。我心里第一句话就是:“果然名不虚传。”在整个航程的四小时十分钟内,只见那几个年轻的空姐和空哥忙忙碌碌,马不停蹄,送咖啡,送茶,送饮料,送酒,送了一趟又一趟,好像就没有断过。谈到送酒,其他国家的航空公司也是有的,但仿佛是有“阶级性”的。在头等舱里,正当中就摆上一个酒柜,中外名酒,应有尽有,乘客可以随时饮用。我常常心里想:倘若刘伶乘上今天的头等舱,他必将醉死无疑。“死便埋我”,这个遗嘱,在飞机上也无法执行,只有飞机到了目的地再做处理了。
无独有偶,回到北京以后,到了4月26日,我在《中国医药报》上读到了一篇文章:《石头情结》,讲的是著名美学家王朝闻先生酷爱石头的故事。王先生我是认识的,好多年以前我们曾同在桂林开过会。漓江泛舟,同乘一船。在山清水秀弥漫乾坤的绿色中,我们曾谈过许多事情,对其为人和为学,我是衷心敬佩的。当时他大概对石头还没有产生兴趣,所以没有谈到石头。文章说:“十多年前在朝闻老家里几乎见不到几块石头,近几年他家似乎成了石头的世界。”我立即就想到:“这不是另外一个奇石馆吗?”朝闻老大器晚成,直到快到耄耋之年,才形成了石头情结。一旦形成,遂一发而不能遏制。他爱石头也到了“癫”的程度,他是以一个雕塑家美学家的眼光与感情来欣赏石头的,凡人们在石头上看不到的美,他能看到。他惊呼:“大自然太神奇了。”这比我在上面讲到的晋人高呼“奈何!奈何!”的情景,进了一大步。
一登上泰航的飞机,就仿佛已经到了泰国。机舱内净无纤尘,没有像其他一些航空公司的飞机那样,一进机舱,扑鼻一股飞机味。空姐,还有空哥,个个彬彬有礼,面含微笑。这一切都给人以舒适愉快的感觉。我只觉得神清气爽,耳目为之一新。
此时,舱内红灯已亮,飞机正在下降。几分钟后,我们已经到了曼谷机场。我提好小包,踉踉跄跄,挤在众旅客后面,走下了飞机。此时,不但没有了惴惴不安之感,连焦急之感也消逝得无影无踪。迎接我们的是灯光明亮的曼谷机场的候机大厅。
这些石头之所以受人青睐,并不是因为它大,而是因为它奇,它美。美在何处呢?据行家说,太湖石必须具备四个条件,才能算是美而奇:透、漏、秀、皱。用不着一个字一个字地来分析解释。归纳起来,可以这样理解:太湖石最忌平板。如果不忌的话,则从山上削下任何一块石头来,都可以充数。那还有什么奇特,有什么诡异呢?它必须是玲珑剔透,才能显现其美,而能达到这个标准,必须是在水中已经被波浪冲刷了亿万年。夫美岂易言哉!岂易言哉!
现在离曼谷越来越近了,我那不安的情绪也越来越浓。污染、堵车、喝凉水,离开自己还远,不妨先来一个鸵鸟政策,暂且不去管它。然而温差的问题就在眼前,不久之后,就要兑现。我睁大了眼睛,伸长了耳朵,注意舱内乘客的行动。我在北京登机时穿了两件毛衣,一厚一薄,厚的登机后立即脱掉了,薄的还穿在身上,外面套的是夹制服,腿上还有一条绒裤。这样一套装束能应付得了下机后的三十七八摄氏度吗?我心里想:此时倘有解衣脱裤者,他就是揭竿而起的英雄,我一定会起而响应,亦步亦趋,紧随其后,行动起来。然而,幸乎?不幸乎?竟没有一个这样的英雄。我颇感有点失望,壮志未酬,焉得而不失望呢?
以上说的是大石头。小石头也有同样的情况。中国人爱小石头的激情,绝不亚于大石头。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南京的雨花石。雨花大名垂宇宙,由来久矣。其主要特异之处在于小石头中能够辨认出来的形象。我曾在某一个报上读到一则关于雨花石的报道,说某一块石头中有一幅观音菩萨的像,宛然如书上画的或庙中塑的,形态毕具,丝毫不爽。又有一块石头,花纹是齐天大圣孙悟空,也是形象生动,不容同任何人、神、鬼、怪混淆。这些都是鬼斧神工,本色天成,人力在这里实在无能为力。另外一种小石头就是有小山小石的盆景。一座只有几寸至多一尺来高的石头山,再陪衬上几棵极为矮小却具有参天之势的树,望之有如泰岳,巍峨崇峻,咫尺千里,真的是“一览众山小”了。
原因何在呢?原来我在北京在决定来曼谷之前曾打听过许多曾来过曼谷对泰国情况熟悉的朋友,想起到“入境问俗”的作用。灌满了我的耳朵的,并不是什么令我高兴的信息,正相反,是让我闻之而气短的东西。他们几乎是众口一声地用告诫的口气对我讲话:现在正是曼谷最热的时候,同北京比较起来,温差至少也有三十摄氏度。曼谷的污染是世界第一,堵车也绝不是世界第二。还有,那里的人习惯于喝凉水,北京的人很容易泻肚。有的人干脆劝我:别去了!这么大年纪,惹这个麻烦干吗呢?我听了,不是丧气,而是有些丧胆了。然而,自己是“马行在夹道内,难以回马”了,非来不行了,勇往直前,义无反顾了。我在登上飞机的一刹那,颇有荆轲之概。
石头到处都有,但不是人人都爱。这里面有点天分,有点缘分。这两件东西并不是人人都能有的。认识这样的人,是不是也要有点缘分呢?我相信,我是有这个缘分的。在不到两个月的短短的时间内,我竟能在极南极南的曼谷认识了有石头情结的周镇荣先生,又在极北极北的北京知道了老友朝闻老也有石头情结。没有缘分,能够做得到吗?请原谅我用中国流行的办法称朝闻老为北癫,称镇荣先生为南癫。南北二癫,顽石之友。在茫茫人海芸芸众生中,这样的癫是极为难见的。知道和了解南北二癫的人,到目前为止,恐怕也只尚有我一个人。我相信,通过我的这一篇短文,通过我的缘分,南北二癫会互相知名的,他们之间的缘分也会启发出来的。有朝一日,南周北王会各捧奇石相会于北京或曼谷,他们会掀髯(可惜二人都没有髯,行文至此,不得不尔)一笑的,他们都会感激我的。这样一来,岂不猗欤盛哉!我馨香祷祝之矣。
初抵曼谷
1994年5月24日凌晨,
1994年3月22日至31日,我应泰国侨领郑午楼博士之邀,偕李铮、荣新江二先生,飞赴曼谷,停留十日。时间虽短,所见极多,谓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亦绝非夸张。回国后,在众多会议夹缝中,草成短文十篇,姑称之为散文。非敢言文,聊存雪泥鸿爪之意云尔。
细雨声中写完,心旷神怡
总之,中国人对奇特的石头,不管大块与小块,都情有独钟,形成了中国特有的审美情趣,为其他国家所无。美籍华人建筑大师贝聿铭先生设计香山饭店时,利用几面大玻璃窗当作前景,窗外小院中耸立着一块太湖石,窗子就成了画面。这种设计思想,极为中国审美学家所称赞。虽然贝聿铭这个设计获得了西方的国际大奖,我看这也是为了适应中国人的审美情趣,碧眼黄发人未必理解与欣赏。现在文化一词极为流行,什么东西都是文化,什么茶文化、酒文化,甚至连盐和煤都成了文化。我们现在来一个石文化,恐怕也无可厚非吧。
在这样温馨的气氛中,我本来应该全心全意地欣赏和享受眼前的这一切的:嘴里尝的、眼里见的、耳朵里听的。然而,不行。越快到目的地了,我心里越是惴惴不安,仿佛在一曲和谐怡悦的音乐中,无端掺上了一点杂音。
我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竟在离开北京数千里的曼谷—在旧时代应该说是万里吧—找到了千真万确的地地道道的石文化,我在这里参观了周镇荣先生创建的奇石馆。周先生在新中国成立前曾在国立东方语专念过书,也可以算是北大的校友吧。去年10月,我到昆明去参加纪念郑和的大会,在那里见到了周先生。蒙他赠送奇石一块,让我分享了奇石之美。他定居泰国,家在曼谷。这次相遇,颇有一点旧雨重逢之感。
空姐和空哥当然也送饭。饭嘛,大家都是彼此彼此,想也不会送出什么花样。然而他们竟也送出了花样:他们先送菜谱。这本是大城市里大饭店的做法。在其他国家的飞机上,我还没有遇到过。在那里,简略的就只给一盒面包点心之类。复杂的也不过是一盘热餐,讲究一点的中西均备;马虎一点就只有炒菜和米饭外加一个小面包和香肠而已。在这里,菜谱上有四种饭菜:牛肉、大虾、小鸡等,由乘客点用。这些菜本来就具有吸引力,再加上允许自己点,主观能动性这一调动,吸引力就与之俱增,饭菜之可口自不在话下了。
他的奇石馆可真让我大吃一惊,大开眼界。什么叫奇石馆呢?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馆,难免有一些想象。现在一见到真馆,我的想象被砸得粉碎。五光十色,五颜六色,五彩缤纷,五花八门,大大小小,方方圆圆,长长短短,粗粗细细,我搜索枯肠,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带数目字的俗语都搜集到一起;又到我能记忆的旧诗词中去搜寻描写石头花纹的清词丽句。把这一切都堆集在一起,也无法描绘我的印象于万一。在这里,语言文字都没用了,剩下的只有心灵和眼睛。我只好学一学古代的禅师,不立文字,明心见性。想立也立不起来了。到了主人让我写字留念的时候,我提笔写了“琳琅满目,巧夺天工”,是用极其拙劣的书法,写出了极其拙劣的思想。晋人比我聪明,到了此时,他们只连声高呼:“奈何!奈何!”我却无法学习,我要是这样高呼,大家一定会认为我神经出了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