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伽师 第一部 第一章 资格证
“特别”,换而言之就是“不美”,“过于普通”,如今想来,那只是父亲的安慰罢了。可一想到父亲,她的心还是暖的,等她拿到了“卓越瑜伽”的资格证,至少能多一些女人味,至少能让她获得心灵上的平静,而到这里来参加培训,也是因为父亲的怂恿。报名的前一天,父亲还对她说:“你不是很喜欢张蕙兰吗,她也是经历了一番挫折才取得今天的成绩啊。只要用心生活,它总能给你带来特别的惊喜。”这一想,卓卡把四肢伸展的幅度又拉大了。
“我想她只是不想让你受伤。其实,我也这么想。”卓卡补充说。
朝向南冷漠的态度让卓卡心里一沉,她想,对方是漠视她的,一个各方面条件都不算优良的女孩总会被人忽视,而肖璐、姊妹花,甚至已经三十有七的罗海珍等人,总能调动她们的身姿成为人群的中心。这种女人和女人之间的差异,或许是与生俱来的,就像世间那些或贫或富,生活在不同地域的人们一样,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们未来的走向。这一来,卓卡不禁又想到了蟑螂横行的筒子楼,画满涂鸦、男女共用的厕所以及下岗后靠摆早点摊过活的父亲。她很喜欢吃父亲用油煎过的、炸得焦黄的面窝,捧在手里黄澄澄的,咬上一口,又酥又脆。儿时,每当她因那块胎记而感到苦恼,不愿出门和其他女孩们玩耍的时候,父亲就会用手摸着她柔软的短发,对着镜子告诉她说:“卓卡,你永远是最特别的,那是仙女留给好孩子的记号啊!”
“我不能失去这个机会,卓卡,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卓卡正练着,不远处的朝向南突然“扑通”一声,重重地压倒在瑜伽垫上,仰面朝天地哈着气。从表情上看,他似乎有些痛苦,大约训练的强度已经超过了身体极限。他从瑜伽垫子上站起来的时候,卓卡侧过脸,轻轻地问了一声:“不歇息一下?”朝向南面无表情地回过脸,用手拊了拊板寸的头发,又开始做“虎式”了。
第三次,肖璐已经丧失了先前的自信,不过当她傲视自己的影像时,她相信,甚至坚信,女纳粹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妒忌,她知道那女人也曾对桑贾伊表示过好感,她知道骄傲自大的苏翠萍不会允许其他女人占领她的位置,然而上天总会垂青自己喜欢的人,关于这方面,她只能表示同情和遗憾。这一回,苏翠萍没叫她停下来,不过等她完成整套动作之后,女人却回到台上,用那种近乎轻蔑的声音对大家说:“同学们,知道我为什么让肖璐同学把那个动作重复了好几遍?”她看了看台下,再次把目光锁定在肖璐身上,说:“首先要弄清楚,我们来这里学习瑜伽的目的。我们通过这些训练,通过体式、断食、禁语的训练,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有什么了不起,有什么与众不同,而是为了将来教学时,让每个过来练习瑜伽的人都有所裨益……肖璐体式完成得漂亮,但那些花招是多余的,她在模拟示范的整个过程中,从没关注过台下的学员,只是自顾自地练,如果一个瑜伽老师永远只懂得关心她自己,那么可以很肯定地说,她对瑜伽还缺乏最起码的认识,这是常识性的问题……”
“知道了。”她抬头去看他。他的头发还是那样短,脖子两侧的肌肉很结实,眼角和额头却显露出和他年龄不相称的沧桑。
“停下,不错,叫你停!”苏翠萍喊了一声,她没听错,总教练是在叫停,让她把动作再做一遍。又一次完美的放飞,又一次在玻璃上留下动人的倩影,但那一瞬间没能定格,也没能继续下去,苏翠萍在喊“停”,这一次,这个比她还高半个头的女人语气变得急促起来。
“我先走了。”他没向她道谢,捧着冰袋朝自己的寝室走去。卓卡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心想,也许这就是男人所谓的自尊吧。
调息,让身心放松,从拜日式开始,活动关节,让身体的每一个脉络流淌着温暖的血液。站在大教室玻璃镜前的肖璐注视着自己,动作和动作之间的连接,关节和关节之间的摩擦,每一个细节都在她的掌控之下。就在刚才,在她走上讲台的那一刻,她还不大自信,心想苏翠萍把她叫上去,无非是要她当众出丑,以往在动作的连贯性上,她总是有所欠缺。现在,她发现担心完全没有必要,当她抬起左腿,右手向前伸展的时候,一只孔雀的身影也映射到光滑的玻璃镜上。没有哪个新学员能把“舞蹈式”做得这样完美,那真是孔雀展翅欲飞时才有的表情,就连那对双胞胎姊妹都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再看她丰满、结实的胸脯,脱离了地心的引力,而她窄小的腰肢和紧翘的臀部也会紧紧地拽住桑贾伊的目光,尽管这个有着小麦色皮肤的印度人接触过太多女学员,可每次见到她,依然会忍不住打量她的身段。她想,就算修养再好的男人也是感官性的动物,在这方面,她有着无与伦比的自信。
“明天,明年”,卓卡在脑海里反复思量着这两组词的分量,在她的心目中,她已等待过无数次“明天”或者“明年”。“明天就有男孩子追我”,“明年爸爸就不必凌晨四点爬下床,给炉灶里加蜂窝煤了”。每一次期盼等来的都是失望,每一次失望又让她开始有意无意地思忖生命的意义,而坐在她对面的肖璐却无法想象这些,她的时间比卓卡过得要快,在厌倦了那些追逐她的男人们,一一识破他们的伪善面纱之后,她开始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永远要赶超在时间的前面,只有登上生活的顶峰,才能操控并俯瞰下方的一切,因为这一点,也让她懂得时刻都要保持冷静,抓住眼前的每一次机会。另外,跟卓卡不同的是,肖璐自走进“卓越瑜伽”的第一刻开始,就开始权衡身边每一个人的身份:罗海珍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她来学瑜伽是在为将来自己开馆做准备,资格证只是通行证;讨人喜欢的叶氏姊妹性格开朗,却时时关心每一个人的动向;唯一的男学员朝向南似乎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去,他在努力掩饰骨子里的热情……只有当她坐在卓卡旁边,和她促膝长谈的时候,肖璐才会完全放松下来,眼前那个胸脯平平、相貌普通的女孩让她想起了自己从未拥有过的,却无比期盼的青春,她爱她,羡慕她,虽然她也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卓卡在一旁练习压腿,朝向南还在温习着这几天的体式。体式对他并非难事,卓卡暗自嘀咕,朝向南也是有基础的吧。就她本人听到的消息而言,来自四川的姊妹花就是从舞蹈转行过来学瑜伽的,给明星伴舞不知何时才能熬出头,瑜伽在中国是新兴行业,机会更多。至于说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接受过舞韵、力量等方面的训练,而她呢,从头一天开始就甩尾巴,就算躺在床上,她也不忘把腿抬高,架在墙壁上,一次次地给自己施加压力。
离终极考核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如今每晚不到六点,大教室里就挤得水泄不通,毕竟在这五十多名学员中,最终能拿到资格证的只有十名,因而超强的、会让泪水和汗水不停流淌的训练已经退而次之,两个多月的时间都熬过来了,又有谁会在最后那一刻离开?这几天里,肖璐每次训练完毕,就会用冰袋和热毛巾去敷她的脚踝,来回按摩,促进血液循环。红肿已经消退了,如果不是做太难的动作,她也能咬牙坚持住,人体本身就有奇妙的自我修复能力。离考核还有一天的那个晚上,心潮澎湃的肖璐来到了第一天宣誓的小礼堂里,她还记得那天“卓越瑜伽”的老板告诉他们,不管将来走到哪里,他们都会成为瑜伽的代言人,而不仅仅是把它当成一份谋生的工作;他们要心中充满爱,用瑜伽古老的智慧诠释它,给身边每个学习瑜伽的人带来美好和祥和……从那天开始,她就做好了所有准备,关于宣言的,乃至于超出宣言和瑜伽之外的准备。
卓卡冲朝向南挥了挥手,开始在他旁边的单杠面前压腿。一腿放在单杆上,抓住脚踝,一次次向下,每次都比先前更低,更用力一些。在新来的这些学员中,卓卡的柔韧性相对较弱,她要早日拉开韧带才能跟上教学的节奏。
夜晚的寒意把她从种种思绪中拉了出来,她抬起头,发现礼堂里有一面窗户没关严实,那一定是管理人员疏忽了。这让她再次想到前几天对卓卡说过的话:“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是啊,她没有值得回忆的青春,甚至没有一个愉快的童年,在她八岁那年,她患有严重忧郁症(她认为是这样)的母亲在给她买完早点,把房门钥匙交给邻居之后,穿着一套涤纶的裙子走上对面那幢大楼平台,而她翘班的父亲还和混混们窝在巷子里,合伙欺骗一个外地人……肖璐吸了口凉气,低下头,有些难过地看了看自己的脚踝。那里已经不疼了,却没能给她带来更多的安全和舒适感,为了明天的考核,她需要给自己再加一个保险锁。她打了个寒噤,把目光拉了回来,竖起衣领,裹住自己修长的脖子,朝门外走去。
第二天,恢复训练的朝向南没和卓卡打招呼,很显然,他不愿意提起昨天发生的事。卓卡也没多想,因为此时她更关心的是肖璐,昨天塞在冰箱里的那些冰袋,本是为肖璐准备的。就在离终极考核不到半个月时,肖璐的身体也出现了意外。
也许在其他人眼里,萧瑟之秋是寂寞多愁的,因为寒冬的步伐就在门外,只要不经意地推开大门,残落的黄叶便会一股脑儿地扑过来。然而在肖璐那双细长、眼角上挑的眼睛里,银杏树叶那些扇形的小叶片是永不凋零的,在五十多名美丽的女孩之中,她依然是最迷人、最受青睐的一个,抛却她捉襟见肘的生活不提,至少在这里,在桑贾伊的注视下,她的脸颊永远发烫,眼睛总是闪烁着钻石那般迷人且变化莫测的光芒,但这一切的一切,始终没能逃过苏翠萍的窥探,就在桑贾伊送肖璐纱丽的第三周,她把肖璐叫上了讲台,让她完成一套将来教学用的动作。
卓卡知道,最初给肖璐亮红灯的是她的脚踝,那只是轻微的,因运动而留下的扭伤,肖璐并不介意。以往在酒吧领舞时,她就落下了大大小小的毛病,站在打了聚光灯的、圆桌会议般摆设的高舞台上,穿着高筒靴和皮短装的她在不停旋转,摇摆着臀部和腰肢,她的身体在口哨和欢呼声中不知不觉地消耗,但肖璐从不认为这会给她的未来增加难题,跳民族舞的叶氏姐妹一定比她的身体隐患更多。但不管肖璐怎么安慰自己,身体却不能隐瞒任何人,没人会对她肿成猪肘子、就连淡蓝色血管也看不见的脚踝视而不见,也没谁会假装没瞅见她在做最简单的“树式”时,身体开始摇摇摆摆。女纳粹又在喊“停”,这次不是故意刁难她,而是她也不想让参加培训的学员发生意外,不管是她还是“卓越瑜伽”,都不愿意给自己增加不必要的麻烦。
从练功房回来,肖璐还没睡觉。她并不知道卓卡的心思,依然兴致勃勃地拉着她,谈论着那条美丽的纱丽。在往后的日子里,卓卡明显地感觉到肖璐和桑贾伊之间的关系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尽管双方一再掩饰,但当他们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一条情感的纽带便在教室里搭起了彩虹桥。
“苏翠萍让我明年再来。”这天晚上,肖璐对卓卡说,“可是一个女人,能有多少个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