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雍正密折治国
雍正的信条是“以一人治天下”<a id="ch31-back" href="#ch31">(31)</a>,且不容任何人挑战他的权威。马尔齐哈曾在奏折中引用《论语》中的名言“笾豆之事,则有司存”,意思是祭祀、礼仪方面的事务自有主管的官员负责。结果引来雍正痛批,说他拿这个句子说事实在居心叵测,肯定是想要蒙蔽自己,“其心不欲朕详查,则伊等邀结党羽,任意擅行”。<a id="ch32-back" href="#ch32">(32)</a>
在密奏制度下,每个地方官员的命运极大程度上取决于密折(包括自己的和别人的)留给雍正的印象。雍正个人的喜怒与爱好成了他们递送密折时最关心、最需要揣摩的问题。海量的垃圾奏折正是在各位官员微妙的揣摩下产生的。
雍正对自己的判断力的自信远甚于康熙。登基之后,密折制度即上升为皇帝治国的主要手段。康熙晚年虽一再鼓励臣下密折奏事,但规模一般,参与密奏者不过百余人;雍正朝短短十三年,参与密奏的官员多达一千一百多名。康熙朝六十一年,现存朱批过的密折不过数千件;雍正朝十三年,现存朱批过的汉文奏折三万五千余件,满文奏折七千余件,其中大部分属于密折,可见雍正对密折的情有独钟。<a id="ch20-back" href="#ch20">(20)</a>
礼节性的谢恩折子是雍正朝的垃圾奏折里的一个重要门类。雍正曾一再告诫地方官员不要专程派人来呈递谢恩折子,要谢恩的话,可附在其他有实质性内容的奏折里一并送来。比如,雍正二年,云南提督郝玉麟收到御赐孔雀翎,派人赴京送折子谢恩,雍正的批复是:“路远,如此等谢恩之章奏,不必特使人来。”<a id="ch28-back" href="#ch28">(28)</a>雍正五年,福建海坛总兵朱文接到雍正的朱批谕旨,派人送折子谢恩,雍正的批复是:“再有些微赏赐,随便训谕之旨,路途遥远,不必特差人回奏,若有应奏事宜之便,再一并奏谢。”<a id="ch29-back" href="#ch29">(29)</a>
密折是皇帝赋予特定官员秘密奏事的特权,出现于康熙年间,如江宁织造曹寅就拥有给皇帝写密折的特权。康熙认为明代的厂卫容易尾大不掉,也看不起明太祖微服私访的手段,故创造了密折制度。康熙对自己的判断力极为自负,不止一次言及自己在甄别真伪方面的经验极为丰富,自信“人不能欺朕,亦不敢欺朕,密奏之事,惟朕能行之耳”。<a id="ch19-back" href="#ch19">(19)</a>
但地方官员绝对不敢把雍正的这些批复当真,因为在这方面有很多“血的教训”。
葛森是雍正的藩邸旧人,他担任贵州布政使期间,也很爱给雍正写垃圾奏折。雍正设身处地站在葛森的角度来理解这个问题,觉得他这么干,可能是为了显示自己与皇帝的亲密关系,进而“挟制上司恐赫(吓)属员”,所以如此回复他:“路途远,若无应奏事件,何必塞责,徒劳往返。若以此为挟制上司恐赫属员之举,尤其不可不必者,志之,勉力做好官,务实行。若倚仗小才技弄聪明,非长策也。”<a id="ch25-back" href="#ch25">(25)</a>
对宠信的心腹之人送来的垃圾奏折,雍正的朱批一般较为温情。但他的温情之中仍透露出深深的无奈——越是心腹,越没有办法对他们的垃圾奏折视若不见。比如,他曾如此批复河南巡抚田文镜:“你差人奏折太勤了,何必费此无益盘缠,况朕日理万机,亦觉烦索。你奏来,朕自然批谕,若如此来往,则无宁止矣。”<a id="ch24-back" href="#ch24">(24)</a>意思是,你递奏折的频率也太高了,不要浪费这个钱,而且朕日理万机,也觉得烦。你送奏折来,朕自然是要批复的,批复了,你再回奏谢恩,朕再批复,这样来来往往,就无休无止了。
遇到非心腹之人送来的垃圾奏折,雍正的批复就没这么好脾气了。比如,雍正五年十二月初十,江南总督范时绎上了一道折子,说自己的辖区瑞雪普降,还造了一尊龙的神像。雍正读完勃然大怒,大骂范时绎汇报垃圾信息,毫不体谅自己日理万机之苦:“朕日理万机,毫不体朕,况岁底事更繁,那(哪)里有功夫看此幕客写来的闲文章,岂有此理!”<a id="ch26-back" href="#ch26">(26)</a>
雍正九年(1731年)十一月,镇海将军王釴上奏,说自己月前接到朱批的谕旨,里面有皇上的“谆谆告诫”,自己“捧读之下,感激愈深”,决心为皇上效犬马之力,否则自己就不配为人。雍正读到要吐,在回复里表示,自己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批复这样的垃圾奏折:“汝等汉军人人如此奏,如出一口,言行相符者百无一二,朕实难以批谕……行与朕看,不必务言于朕听也。”<a id="ch23-back" href="#ch23">(23)</a>
雍正的十三年皇帝生涯,可以说是埋头批阅垃圾奏折的十三年,每天批复奏折的平均文字量高达八千字。他不断责备下面的人不体谅做皇帝的辛苦,不断给自己送来垃圾奏折。殊不知,他自己才是垃圾奏折产生的核心原因。
除了侮辱科甲官员的人格,雍正还有一个治理天下的不二法门,那就是密折制度。
比如,在给山东巡抚陈世倌的朱批中,雍正曾经大骂浙江巡抚黄叔琳,说他多次接到自己的朱批谕旨,竟然不上奏谢恩,实在是可恶至极:“黄叔琳自任浙抚以来,大负朕恩,种种不可枚举。朕经严谕数次,竟无一字奏覆,封还朕谕,可恶至极!”黄叔琳当时因他事犯错,惹怒雍正,结果雍正跟他翻起了不谢恩的前账。在给浙江提督石云倬的朱批中,雍正也在谢恩的问题上大发雷霆:“朕诲汝许多格言,何啻珍宝。况悉系亲笔所书,未见汝感激奏谢一字。似此随众赏赐些微物件,乃长篇大论以相烦渎,殊属不知轻重、不识大体之至!可惜朕一片苦心训诲汝如此顽蠢之人。自此亦不再训不再赏赐矣。”石云倬送了一道长篇大论的垃圾奏折来感谢皇帝赏赐的物品。雍正被他的垃圾奏折弄得心情非常烦躁,又开始翻旧账,怒斥石云倬曾得到自己赏赐的“许多格言”,竟然没有上奏谢恩。<a id="ch30-back" href="#ch30">(30)</a>
<a id="sec003"></a>三、以密折困锁群臣而自困
皇帝的雷霆之怒自然会提醒那些困于密奏制度的中高层官僚,谢恩折子一定要写,而且最好单独写、尽快写。写晚了,送晚了,凉了皇帝的心,指不定就会变成“未见汝感激奏谢一字”,那事情就麻烦了。写垃圾奏折至多不过挨骂,不写却很有可能让皇帝疑心自己的忠诚,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人格侮辱运动。自雍正四年起,每个上任的官员都负有打压科举出身的官员的政治任务,皇帝甚至还为他们定下了具体的指标。最终,雍正得偿所愿,在清帝国造就了一种“天下方轻读书人,不齿举人进士”<a id="ch18-back" href="#ch18">(18)</a>的新风尚。
雍正也很讨厌地方官员上折子谢恩、表决心。这样无用的奏折占去了皇帝大量的办公时间,让他不胜其烦。他在朱批里反复强调自己没时间,让地方官员不要再写了送来。比如雍正三年,福建学政黄之隽多次上折子叩谢皇恩,赞颂谕训。雍正无奈回复道:“凡百只务实行,不在文字语言,颂圣具文,朕实厌览。此数奏甚觉浮泛不实,如此等之奏,再不必,朕实无暇。”<a id="ch22-back" href="#ch22">(22)</a>
在康熙年间,有资格以密折奏事者不过百余人。雍正上台后玩起了“密折治国”,获准参与密奏的官员多达一千一百多名,相当于将清帝国中上层的核心官僚全部纳入了一张巨大的间谍网之中。这张网辐射全国,间谍们彼此隔绝,只许与皇帝单线联系。任何情报,无论是身边的还是别省的,无论有没有确凿证据,都可以直接报告皇帝,由皇帝甄别。所有人都处于他人的监控之下,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身边有皇帝的间谍,而不知道谁是自己身边的那个间谍。亦即,雍正时代的中高层官场,人人都是监视者,人人也都是被监视者。
雍正常常在朱批里痛骂地方官给自己送垃圾奏折,增加自己的工作量。比如雍正三年二月初三,广东巡抚年希尧上呈3件奏折,雍正阅后发现,奏折的内容早已报告过了,于是在朱批里责备道:“业经报明该部之事,又何必多此一奏,想尔粤省更无事可入告矣。如许遥远,特差人赍奏此三事,殊为可笑。”<a id="ch21-back" href="#ch21">(21)</a>
比如,雍正曾通过密折命广东布政使王士俊监视广东巡抚傅泰,同时让傅泰监视王士俊;命两广总督郝玉麟监视王士俊,又命王士俊监视郝玉麟;命傅泰、两广总督孔毓珣(与郝玉麟存在时间差)、广州将军石礼哈等三人同时监视广州提督王绍绪,三名监视者互不知晓对方的秘密任务。雍正希望通过这种手段,将千里之外的广东官场掌控在手。<a id="ch27-back" href="#ch27">(27)</a>
利用密折制度,雍正将清帝国的核心官员全部纳入自己的间谍网络之中,官员们的一举一动全在他的掌握之中。同时,他也成功将自己丢入了如山的垃圾奏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