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王朝的盛世潜流
<a id="ch36" href="#ch36-back">(36)</a> 《旧唐书·张玄素传》,载张玄素之言:“陛下初平东都之始,层楼广殿,皆令撤毁,天下翕然,同心欣仰。岂有初则恶其侈靡,今乃袭其雕丽……每承音旨,未即巡幸,此则事不急之务,成虚费之劳。国无兼年之积,何用两都之好,劳役过度,怨将起……太上皇敕大殿高门并宜焚毁,陛下以瓦木可用,不宜焚灼,请赐与贫人。事虽不行,然天下翕然讴歌至德。今若遵旧制,即是隋役复兴。五六年间,趋舍顿异,何以昭示子孙,光敷四海?”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639—2641页。
魏徵的回答流露出了强烈的悲观情绪。李世民的牢骚清晰地传达出一种不想将形式主义的“进谏—纳谏”游戏进行下去的情绪。这种情绪也体现在同年发生的另一件事上。贞观十一年十月,御史柳范弹劾吴王李恪(李世民第三子)频繁外出游猎,严重扰民。处罚了李恪后,李世民发怒道:“长史权万纪事吾儿,不能匡正,罪当死。”他说:长史权万纪辅佐我儿,却不能有所匡正,论罪当死。柳范梗着脖子回答:“房玄龄事陛下,犹不能止畋猎,岂得独罪万纪!”他说:房玄龄辅佐陛下,也未能阻止陛下四处游猎,该死的不光权万纪一人!李世民拂衣而去。<a id="ch45-back" href="#ch45">(45)</a>这一年,朝臣屡次劝谏李世民节制游猎,李世民则屡次借游猎之事向朝臣发难。
<a id="ch37" href="#ch37-back">(37)</a> 刘昫等:《旧唐书·张玄素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641页。
追溯起来,唐太宗君臣形式主义的“进谏—纳谏”游戏实始于玄武门事变之后。彼时的李世民急于打造自己帝位的合法性,遂与怀有“内圣外王”理想的士大夫们一拍即合,开启了一场从谏如流的表演秀。李世民不断纳谏,不断奖赏进谏者,但对执行进谏的内容一直兴趣索然。随着在位时间越来越长,帝位的合法性越来越不是问题,李世民也渐渐不想再玩这种游戏。贞观十一年,先是魏徵对李世民说:“陛下欲善之志不及于昔时,闻过必改少亏于曩日。”<a id="ch43-back" href="#ch43">(43)</a>陛下知错就改的精神已远不如往日。然后又有李世民对魏徵发牢骚:“上封事者皆言朕游猎太频;今天下无事,武备不可忘,朕时与左右猎于后苑,无一事烦民,夫亦何伤!”李世民抱怨:进谏的人都指责我游猎过于频繁,但我以为如今天下虽然无事,武备还是不能松弛,我时而与侍臣在后苑狩猎,没有劳民伤财,有什么错呢?魏徵无奈回答:“陛下既使之上封事,止得恣其陈述。苟其言可取,固有益于国;若其无取,亦无所损。”魏徵的意思是:陛下既然鼓励进谏,应该让人畅所欲言。说得对,陛下采纳,对国家有好处;说得不对,陛下不理会,也没什么损失。李世民闻言大悦。<a id="ch44-back" href="#ch44">(44)</a>
<a id="ch31" href="#ch31-back">(31)</a> 商鞅:《商君书·弱民》,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66页。
自秦汉而下,中国古代的大城市有两个基本特点:1.不是经济发展的自然产物,而是由政治权力推动建筑,在布局与管理上完全遵从权力的意志。2.城中不存在独立的市民群体,也没有独立的经济结构。城中的农业、手工业、服务业、商业全部依赖城中贵族的消费而存在,是政治权力的附属品,从业者与行业俱受到政治权力的严格管控。
<a id="ch32" href="#ch32-back">(32)</a> 韩非:《韩非子·六反》,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510—511页。
<a id="sec003"></a>三、唐长安城的畸形繁华
<a id="ch33" href="#ch33-back">(33)</a> 《贞观政要·俭约》载唐太宗李世民之言:“朕有气疾,岂宜下湿?若遂来请,靡费良多。昔汉文将起露台,而惜十家之产,朕德不逮于汉帝,而所费过之,岂为人父母之道也?”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86页。
<a id="ch26" href="#ch26-back">(26)</a> 吴兢:《贞观政要·求谏》,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52页。
里坊制度源于秦汉时代的闾里制。所谓闾里制,简单说来,就是在城内用围墙圈出许多方块状的“闾”或“坊”。居民住在墙内的房子里,不许临街开门,不许临街起楼,只能从官府设置的坊门出入。坊门设置有“弹室”之类的机构,配备了“坊正”“里正”之类的管理人员,用来监控居民的进出。北宋定都开封后,里坊制才被抛弃——并不是赵宋王朝不喜欢里坊制,而是开封的自然环境不允许,取而代之的是《清明上河图》中那种较为开放的“街坊制”,城市居民不再被官府用高墙禁锢。及至清代,爱新觉罗氏入关后欠缺自信,用栅栏将北京城的居民住宅再次分割、封闭。据《大清会典》记载,清初,北京内城有大小栅栏1100余道,外城有大小栅栏440余道,栅栏门晨启昏闭。直到清代中叶栅栏才渐渐消失,“大栅栏”的地名则流传至今。<a id="ch50-back" href="#ch50">(50)</a>
<a id="ch27" href="#ch27-back">(27)</a> 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六,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6176页。
唐长安城布局示意图<a id="ch49-back" href="#ch49">(49)</a>
<a id="ch28" href="#ch28-back">(28)</a> 吕思勉:《隋唐五代史》下册,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9年版,第831页。
但贞观之治的士大夫仍然是幸运的,至少,李世民愿意陪他们玩这样的形式主义游戏。
<a id="ch34" href="#ch34-back">(34)</a> 《贞观政要·俭约》载唐太宗李世民之言:“崇饰宫宇,游赏池台,帝王之所欲,百姓之所不欲。帝王所欲者放逸,百姓所不欲者劳弊……朕尊为帝王,富有四海,每事由己,诚能自节,若百姓不欲,必能顺其情也。”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86页。
在位二十余年,李世民犹如一位演员,在台上对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做了刻意的修饰。他不止一次通过与臣僚对话的方式,来为自己塑造生活简朴、爱惜民力的光辉形象。在那些令人感动的对话背后,九成宫、大明宫、飞山宫、襄城宫……正在破土动工。舆论指责九成宫修建得过于华丽,他下令将其摧毁;襄城宫同样被摧毁,原因却是建成之后不合李世民的心意。在那漫长的“进谏—纳谏”游戏里,李世民获得了从善如流的美誉。但接受谏言是一回事,执行谏言是另一回事。李世民在朝堂之上充分展示着自己虚怀若谷的帝王风度,史官将他对犯颜直谏者的宽容载入实录之中,而他很快就忘记了谏言的具体内容。
<a id="ch35" href="#ch35-back">(35)</a> 吴兢:《贞观政要·俭约》,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86页。
李世民想要放纵自己的欲望,同时很在乎自己的历史形象。为兼顾二者,他选择一再违制向史官索求与自己相关的历史记录。贞观九年(公元635年),他要求阅读国史,被谏议大夫朱子奢驳了回去。<a id="ch46-back" href="#ch46">(46)</a>贞观十三年,他又询问褚遂良自己起居注的具体内容,担心里面记载了自己的缺点。<a id="ch47-back" href="#ch47">(47)</a>最终,他如愿以偿从房玄龄手里看到了国史,也对国史如何纂修给出了自己的指导意见。
“宏伟的理想都市”追求的是凸显皇权的神圣性与保障皇室的安全。这种追求对普通市民而言往往意味着束缚、禁锢与不宜居。布局上,街道纵横笔直,坊区四四方方,全方位的整齐划一追求的是神圣性。管理上,实施里坊制度与夜禁制度,严格控制城内居民的人身自由,追求的是安全。
<a id="ch29" href="#ch29-back">(29)</a> 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九,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6262页。
这是一种典型的权力化的布局,其设计思路的出发点是为权力服务,而非便利城内居民的日常生活。用日本学者妹尾达彦的话说就是:“长安城的建筑原本就不是以居民生活为出发点的,而是根据6世纪末到7世纪初王都的理念,设计建成的一座宏伟的理想都市。”<a id="ch48-back" href="#ch48">(48)</a>
<a id="ch30" href="#ch30-back">(30)</a> 《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五载:“魏徵上疏,以为:‘陛下志业,比贞观之初,渐不克终者凡十条。’其间一条,以为:‘顷年以来,轻用民力。乃云:“百姓无事则骄逸,劳役则易使。”自古未有因百姓逸而败、劳而安者也。此恐非兴邦之至言。’”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6147页。
号称最能体现盛唐气象的长安城也不例外。长安共计108坊(唐高宗龙朔至唐玄宗开元间为110坊,唐玄宗开元之后为109坊)。其中西54坊由长安县管辖,东54坊由万年县管辖,两县统属京兆府。全城呈规整的棋盘式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