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西汉知识界对秦制的批评
除了恐吓,以桑弘羊为首的官僚集团还在辩论的过程中一再攻击贤良、文学出身低贱,说他们没有资格议论朝廷的大政方针。在桑弘羊看来,具有管仲那般智慧的人不会做卑贱的厮役,能像陶朱公范蠡那般谋算的人不会身陷贫困。据此,官僚嘲笑文学:“文学能言而不能行,居下而讪上,处贫而非富,大言而不从,高厉而行卑,诽誉訾议,以要名采善于当世。”<a id="ch11-back" href="#ch11">(11)</a>官僚们说:你们这些文学能说不能做,身为下民却讥笑上官,穷困潦倒却非议富人,别有用心地称颂与诽谤,信口开河地言谈与议论,不过是沽名钓誉,想要博取世人的称道。官僚还嘲笑贤良:“夫禄不过秉握者,不足以言治;家不满檐石者,不足以计事。儒皆贫羸,衣冠不完,安知国家之政,县官之事乎!”<a id="ch12-back" href="#ch12">(12)</a>官僚们说:俸禄不足一把米的人不配谈论治国之道,家中存粮不到一石的人没资格商议天下大事。你们这些儒生穷困潦倒,衣冠尚且难以齐全,哪里懂得国家之政、州县之事!
始元六年二月,六十余名贤良、文学终于首次有机会站到汉帝国经济政策的制定者面前,对其提出尖锐的批评。这场贯穿了恐吓与力争的论辩史称“盐铁会议”。
汉帝国官方从未就盐铁会议发布过任何官方文件。《汉书·食货志》中的记述非常简单,不足百字,仅扼要地总结了辩论双方的核心观点——贤良、文学要求废除盐铁官营、国家均输,希望政府从商业活动中抽身,“毋与天下争利”;桑弘羊则回应,官营产业乃“国家大业”,不可废除。<a id="ch5-back" href="#ch5">(5)</a>
盐铁之议的具体内容能够流传至今,得益于一位叫作桓宽的儒家学者。时为辩论发生后约三十年,桓宽搜集了当时参加盐铁会议的贤良、文学存于民间的多种记录,“序其次第,饰其语言,增其条目”<a id="ch6-back" href="#ch6">(6)</a>,编成《盐铁论》一书,还原了这场辩论的大致情状。
据《盐铁论》记载,在辩论的过程中,以桑弘羊为首的官僚集团始终在恐吓贤良、文学。
比如,桑弘羊给贤良、文学讲典故:“日者,淮南、衡山修文学,招四方游士,山东儒、墨咸聚于江、淮之间,讲议集论,著书数十篇。然卒于背义不臣,使谋叛逆,诛及宗族。”<a id="ch7-back" href="#ch7">(7)</a>
汉武帝再造秦制,以儒术为粉饰,以官僚集团为统治基础,对整个汉帝国实施高压控制与高效汲取,造成的直接后果是西汉儒学家夏侯胜所言“天下虚耗,百姓流离,物故者半”<a id="ch1-back" href="#ch1">(1)</a>。
夏侯胜的话并非虚言,《汉书·昭帝纪》说的也是“海内虚耗,户口减半”<a id="ch2-back" href="#ch2">(2)</a>。《史记·酷吏列传》里也说,汉武帝晚期,天下百姓走投无路,只能群聚为盗,“南阳有梅免、白政,楚有殷中、杜少,齐有徐勃,燕赵之间有坚卢、范生之属。大群至数千人,擅自号,攻城邑,取库兵,释死罪,缚辱郡太守、都尉,杀二千石,为檄告县趣具食;小群以百数,掠卤乡里者,不可胜数也”<a id="ch3-back" href="#ch3">(3)</a>。
正是天下百姓的群聚为盗迫使刘彻停下了无休止的对外战争,将注意力转向内政。他颁布了严酷的“沈命法”,若有地方官的辖区内出现盗贼,而他不去捕剿,或捕剿了却没有成功,那么“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辖区内的地方官自上而下全部得死。但是,高压政策丝毫无助于解决问题。底层官吏趋利避害,从此“虽有盗不敢发”,因担心无法剿灭而受到诛杀,他们干脆不再报告境内盗匪的情况。州郡官员同样怕受牵连,乐于与底层官吏合谋,隐瞒所有关于盗匪的情报。于是“盗贼浸多,上下相为匿,以文辞避法焉”,真实的世界已然鼎沸,奏疏里的世界处处太平。如此恶性循环的结果便是,刘彻在位的54年里,“人口能保持正常增长率(约每年增长0.7%)的只有7年,低于正常增长的有21年,而人口减少或毫无增长的有26年”<a id="ch4-back" href="#ch4">(4)</a>。
所以,当刘彻去世,高压消失,西汉知识界针对秦制的批评也随之到来。
知识界对武帝时代的批评曾直指汉帝国的经济政策,桓宽留下了伟大的《盐铁论》;他们也曾直指汉帝国的“天命”,促使汉哀帝上演了一出自己推翻自己的闹剧。
以上这段意思是:“儒、墨”之徒当年依附淮南王刘安与衡山王刘赐,结果二王被定为谋逆之罪,“儒、墨”之徒也祸及宗族。潜台词是说霍光如同刘安与刘赐,不会有好结果,你们和霍光搅在一起,要当心脑袋。
丞相史也反复给贤良、文学讲古:“……此颜异所以诛黜,而狄山死于匈奴也。处其位而非其朝,生乎世而讪其上,终以被戮而丧其躯,此独谁为负其累而蒙其殃乎?”<a id="ch8-back" href="#ch8">(8)</a>
以上这段意思是:大司农颜异反对武帝发行“白鹿皮币”,死于腹诽之罪(对君王心怀毁谤之罪);博士狄山反对攻击匈奴,被武帝送去前线,被匈奴人砍了脑袋。据此,丞相史严厉警告贤良、文学,“处其位而非其朝,生乎世而讪其上”,诽谤朝廷和皇帝,最后恐将命丧黄泉。
桑弘羊在讲古中特别喜欢提“主父偃以其舌自杀”<a id="ch9-back" href="#ch9">(9)</a>之类因言获罪的故事,以之威胁贤良、文学。他还以秋蝉为例做了一番可怕的比喻:“诸生独不见季夏之螇乎?音声入耳,秋至而声无。者生无易由言,不顾其患,患至而后默,晚矣。”<a id="ch10-back" href="#ch10">(10)</a>
以上这段意思是:桑弘羊威胁贤良、文学:你们见过夏末叫得欢的蝉吗?秋风一来就全没了声息。你们现在口不择言,等到祸患临头,再想闭嘴,可就晚了!
<a id="sec001"></a>一、贤良文学大战桑弘羊
汉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长安城发生了一场影响深远的思想交锋。交锋的对象一方是以御史大夫桑弘羊为核心,包括御史、丞相史等在内的官僚集团;另一方是三辅、太常举荐的“贤良”和各郡国察举的“文学”,也就是来自底层的中小知识分子。
按帝制运行的正常轨迹,这两群人——公卿与布衣本无可能聚到一起,就国家的经济路线,从核心理念到具体政策,面对面地唇枪舌剑。官僚集团一贯懒得理会底层知识分子的批评,底层知识分子的声音也一贯难以抵达庙堂。
契机始于后元二年(公元前87年)。这一年,汉武帝死了。
武帝死后,受遗诏辅政的大将军霍光与御史大夫桑弘羊分据内廷与外朝,呈对峙之势。桑弘羊在朝任职六十年,掌财政近三十年,以其为核心结成的利益集团盘根错节,轻易难以撼动。霍光遂施展手段,于庙堂之上给予不满桑弘羊经济路线已久的底层知识分子(即贤良与文学)发声渠道,对桑弘羊实施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