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处的那些地方

不过，再想想看，这样的山野里会有什么毒物呢？这开阔的，清新的，明亮干爽的，高处的……一眼望过去，万物坦荡，不投阴影。

但离开了不久，身后突然有“花儿”（西北民歌，多为情歌）陡然抛出！尖锐地、笔直地抵达它自己的理想去处——上方蓝天中准确的一点，准确地击中它！……又浑身一颤，又长长地叹息，再渐渐涣散，涣散……并为这些涣散开去的旁枝末叶饰以华丽的情感，烟花般绽放在森林上空。

总是那样，我回过头来，看到有人向我笔直地走来。我想，这不是偶然的。

山谷口碧绿的斜坡上扎着一顶雪白的毡房子。有一个女人在毡房门口支着的一口巨大的锡锅边熬牛奶，不停地搅动着，奶香味一阵一阵荡漾过来。细下一嗅，又无影无踪，只有森林的松脂香气。

而我妈，这附近没有她不曾去过的地方，更远的深山也快让她跑遍了。边境后山一带也去过好几次呢。每当夕阳横扫世界的时候，她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总觉得她浑身渍透了遥远的气息。她的衣服总是那么脏，头发蓬乱，挂着枯叶。背包鼓鼓囊囊，糊满泥土。她手上总有新的伤痕，但这手总不会空着，有时拖着两根又大又长的柴火，有时候攥着一把绿油油的野葱。有时向我伸过来，摊开手，粗糙的手心里却是一簇红艳艳的、豌豆大小的野草莓或蓝莓。

但是有一次，她一大早就出去了，快晚饭的时候还不见回来。我们都很着急，外婆催着我去找，可让我到哪儿找去？这深山老林的，搞不好把自己也给弄丢了……在家里等也不是个办法，总忍不住胡思乱想。于是就一个人踏进了那条山谷。

还有一次她回家时，还走在远远的山脚下就向我高高挥动着什么。走近一看，是她用来当水杯的玻璃罐头瓶。里面满满地盛着晶莹剔透的红色浆果，是从没见过的，很小，就比米粒稍大一些。我尝了一颗，酸酸甜甜的，满嘴香气，就很高兴地全吃完了。最后才问她这是什么东西。没想到她居然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不知道能不能吃，只觉得好看，就摘回来了……”

我们家帐篷出门左手边那片草甸紧连着一个绿茸茸的青草小坡，山坡冲我们这一侧躺着好几块白石英的大石头。石头雪白，草地碧绿，上面的天空蓝得如同深渊……多么干净清澈的一幕风景，干净清澈得逼近人心中最轻微地颤抖着的感觉。

我说谢谢，拒绝了。

我每天一出门，总会习惯性地先朝那边看一眼。有时那里会有牧羊少年静静地坐在石头上，手握细细长长的枝条，枝条一端系着红色碎布条。有时候会有几个衣着鲜艳的小孩子在石头边跳上跳下，然后顺着坦阔的草坡一路追逐着跑下来。

他又说：“你要喝茶吗？”

那里离我家帐篷也就两三百米远，但是我在沙依横布拉克待了两个夏天，居然从来不曾去过那里一次。

我妈倒是常常去，从那里进山拾木耳。

……好在一直到现在都还活着。

唯一没有去过的地方是北面的那条山谷。

总之她的这个毛病一点儿也不好，无论什么都敢往嘴里放，无论我们怎么吓唬她都不在乎。

我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倾斜的碧绿山坡上，背朝歌者，静心听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回头张望——仍然只是山坡上那一顶孤独的帐篷。帐篷后面，森林蔚然。这回听到的又只剩伐木的油锯轰鸣声，在空谷回荡。

我指一下远处。

那里真的就与我无关吗？有一次出去散步时，忍不住中途拐了个弯，向那个青草坡慢慢走去。越走越近，越走越高。白石头裸露在蓝天下、绿地上。白、蓝、绿，三种颜色异样地锐利着。我停下来看了一会儿，再接着向它走去，这时——

他在离我十来米远的地方停住，气喘吁吁，兴奋又认真地大声喊道：“你！干什么呢？”

有人在身后喊我。

我本想绕过这个毡房子，却远远地就被那个女人看见了，她对身边的一个小孩说了几句话，那个小孩就像颗小子弹似的笔直射了过来。我只好站住，等他射到近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