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处的那些地方
这时,不远处蓝天下的草地上,有人向我笔直地走来。
她一个人裸着身子在山野里走,浑身是汗,气喘吁吁。只有她一个人。她又走进一处森林,很久以后出来,双手空空。她有些着急了。但是望一眼对面山上另一片更深密的林子,心里又盛得满当当的,那里一定会有木耳,一定会有虫草的。还有希望。她一个人……当她一个人走在空空的路上,空空的草地里,空空的山谷,走啊走啊的时候,她心里会不停地想到什么呢?那时她也如同空了一般。又由于永远也不会有人看到她这副赤裸样子,她也不会为“有可能会被人看见”而滋生额外的羞耻之心。她脚步自由,神情自由。自由就是自然吧?而她又多么孤独。自由就是孤独吧?而她对这孤独无所谓,自由就是对什么都无所谓吧?
当时间过去,河西南岸的树荫慢慢斜扫过来,阴住了身子,就会打着寒战惊醒。这才下水蹚回河岸穿鞋子回家。
而我,我总是一个人坐在半透明的帐篷中等她回家,不时在门口的草地上来回走,向远处张望。
我脱了鞋子过河,河水冰冷,踩上河心最大最平的那块石头后,脱下外套使劲搓脚。然后——通常这时都会如此——裹着外套躺下小睡一觉。在阳光长时间的照射下,石头已经滚烫了,那烫气把整个身体都烫开了似的,舒服得一动也不想动。但毕竟这是泡在雪水里的石头,不一会儿,身下的烫气就退下去,凉气幽幽升了上来,全身宁静,同时清醒感渐渐涣散……
有时我也会离开家,走得很远很远,又像是飞了很远很远。世界坦荡——我无数次地说:世界坦荡!无阻无碍……我不是在行走其间,而是沉浮其间,不能自已……我边走边飞,有时坠落,有时遇到风。我看到的事物都在向我无限地接近,然后穿过我,无限地远离……其实我哪儿也没有去过。
而在南方——多雨,浓酽,甜腥,闷热,潮湿,阴气不散,雾瘴丛生……在那里,有巨大的舒适,也潜伏着巨大的伤害。
有时候也往北面河上游的方向一口气走十来公里。那里有林场的一个伐木点,据说有四五个回族民工。向那里靠近时,远远就会听见油锯采伐时“嗡嗡嗡”的巨大轰鸣声回荡山野。伐木工人的帐篷扎在山下河边空地上,静悄悄的,总是不见人影。我曾走到帐篷跟前探头看了一眼,里面只有一个可睡七八个人的大通铺,一堆脏衣服。帐篷外有简易的炉灶(熏得黑黑的三块石头)。旁边有一堆没有洗的锅碗。可总是没有人。我就离开了。
不过有一次,我妈也差点碰上不好的东西。那次她和叔叔穿过一片森林,在一处光秃秃的高地上发现了成片的“萝卜缨”,翠生生水灵灵的。他们试着挖了一两株,在根部发现了与胡萝卜几乎一模一样的块根,只是瘦小了许多。我妈掰开一个这样的“胡萝卜”,一闻,气味也是一模一样的,而且非常新鲜浓郁。她高兴坏了,她想:葱有野葱,蒜有野蒜,豌豆有野豌豆,韭菜有野韭菜……那么这个肯定就是“野胡萝卜”了!她把这个“野胡萝卜”往衣襟上擦一擦,张嘴就想咬,幸亏给我叔硬死拦下。
回头张望脚下的山谷,草甸深厚,河流浓稠。整个山谷,碧绿的山谷,闪耀的却是金光。
后来回到家向放羊的老汉一打问,才知道这个东西特别毒的!那人说,要是吃了下去,半个小时肠子就断成一截一截的了……牧民会用它来治牙疼,捣碎小小的一块敷在疼痛的部位,然后一直低着头,嘴朝下,让清涎往外流,防止它们咽进肚子。
相距仅几公里,上下游的区别却如此明显——上游华美、恢弘;下游紧致、细腻,闪闪烁烁地、尖锐地美丽着。
我一个人坐在半透明的塑料帐篷中,哪儿也不用去了。这是在山野。在这里,无论身在何处,都处在“前往”的状态中,哪怕已经“抵达”了。我坐在帐篷里,身体以外的一切,想法以外的一切,都像风一样源源不断地经过我……我是在一个深处的地方,距离曾经很熟悉的那些生活那么遥远,离那些生活中的朋友们那么远,离童年那么远,离曾经很努力地明白过来的那些事情那些道理,那么远……我妈也离我那么远,她在深山里的某一个角落,我不知道她会遇上什么,我不知道她会有什么样的快乐。当她回来时,却像影子一样在我身边生活。四周安静,阳光明亮。我不知道她说过的一些话语是什么意思,不知道她正做着的事情是为着什么,不知道她是怎样地、与我有所不同地依赖着这世界。她终日忙碌,不言不语。她的那些所有的、没有说出口的语言,一句一句寂静在她心里,在她身体里形成一处深渊……每当她空空地向我走来,空空地坐在我身边,空空地对我说着别的话……我扭头看向左面,再看向右面,看向上面的天空,除了我以外——在我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是在一起的……
上游的河又窄又深,水面与河岸平齐,幽幽的,缓缓的。河两岸的草整整齐齐地垂在水里,像被反复梳理的刘海儿。有的河深深陷入了大地,远远望去,平平坦坦,根本看不出那里有河。
我是说:世界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我所看到、所感知的世界;另一部分就是孤零零的我……
几乎每天的下午时光,我都会进行一次漫长的散步。在河边平坦开阔的草地上一直向东面走,大约七八公里后就到了河分岔的地方。那里的河水又宽又浅,流速很急。河中央卧着一块又一块雪白的大石头,水流在石头缝隙间冲起团团浪花。一靠近河,哗啦啦的水声就猛地漫过了头顶,自言自语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在那里,地势突然凹下去一块,树木也突然出现了,河两岸丛林密密匝匝、高低错落。不像上游我们扎帐篷的那个地方,没有一棵树,开阔坦荡,遍布着又深又厚的草甸和成片的沼泽。而森林在视野上方,群山半山腰以上的高处,浩荡到山谷尽头。
我就喜欢这样慢悠悠地走啊走啊,没有人,走啊走啊,还是没有人。没有声音,停下来,侧耳仔细地听,还是没有声音。
每次想到这件事都会很害怕,当我妈在深山里那些我所不知的地方走着的时候,觉得她每一步似乎都在悬崖上擦着边走。
有时候上午也会出去散步。上午虽然冷一些,但没有风。如果天气好的话,阳光广阔地照耀着世界,暖洋洋又懒洋洋。这样的阳光下,似乎脚下的每一株草都和我一样,也把身子完全舒展开了。大地柔软……这样的时候我会往山上走。但不进森林,就在森林边的小树林子里慢悠悠地晃。
她一个人在深山里,背着包,带着水和食物。因为有家在身后等候着,所以她不着急。她平静地走着,有所希望地走着。她走过森林,穿过峡谷,翻过一个又一个大坂,在风大空旷的山脊上走,在树荫深暗的山脚下走,在河边走,没有边际地走……就她一个人,食物吃完了,但她还是不着急。天还早,太阳明晃晃的,天空都烫白了一片。另外还有世界本身的光,那么地强烈。她很热,于是脱了上衣走,脱了衬衣走,最后又脱了长裤走……最后根本就成了……呃,真不像话。但好在山里没有什么人。如果远远看到对面山上有恍恍惚惚的人影,也足够来得及在彼此走近之前迅速钻进衣服里,再一身整齐地和对方打招呼。
回去时,尽挑阳光照耀着的地方走。黄昏由此开始了。等慢慢走到我家所在那条山谷的谷口时,西南面大山的巨大阴影已经覆盖了大半个山谷,慢慢向我家帐篷逼近。而我家帐篷的阴影也爬伸到帐篷前五米以外的柴火垛了。等阴影完全笼罩了柴火垛,并抵达更远处的炉灶时,外婆就开始张罗着准备晚饭。天天如此。我们在山里的作息时间都是以阴影长度计算的,根本不用钟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