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花屋里
死去的夕莹是老三,仁受替子恕起的小名就叫赔三。
秋园挺着个大肚子,全然不顾自己就要生了,哭喊着,捶打着,撕扯着,恨不得要把自己弄死。之骅的喉咙哭痛了,连话都讲不出来,只死死地抱着秋园,一家人哭成一团。
园里还用石头砌了个水池,一米五见方。池边搁了根劈成半边的毛竹,长长的毛竹穿过围墙上的洞通到屋后的山上。山上的水经由毛竹流到园中的水池里,长年累月,就那么慢条斯理地流着。池里常年养着三五条蓑衣鱼,那鱼五彩斑斓,煞是好看,因而也叫菩萨鱼——只有菩萨变成的鱼才会这么好看吧?不能吃的,吃了会得罪菩萨。
黑夜渐渐退去,天终于亮了。邱家和徐家听到哭声都过来了,谁都不相信活蹦乱跳的夕莹一个夜晚就死了。
一条小路通向堂屋后面的园子。园里有梅子树、桃子树、橘子树、石榴树,还有月季、芙蓉、鸡冠花、凤尾竹,以及一些不知名目的花草。角落里有口水井,圆圆的井面凸出地面尺把高,弯腰便能看到里面黝黑的水和人的影子。井上架着个轴轮,打水时双手摇着把手,伴着咿咿呀呀的声音,一桶水就吊上来了。
子文好容易掰开仁受的手,一边劝说,一边把夕莹放在一块门板上。秋园哭着给夕莹换上了最好的衣裳。门板由两人抬到山上,从此,山上便有了一座小小的新坟,是夕莹的新家。
秋园忽然想起来,她白天曾到后屋挖了一些黄泥用来团盐鸭蛋。莫不是动了土?要不请个道士来关符?
一家人再次团聚了。
仁受摆了摆手,似要赶走秋园的无稽之谈,赶紧起身到镇上去请医生。
仁受回信说,一个男人总要做点事,不可能要她养活。秋园禁不住满心失望。快开学时,山起台中学聘请仁受去教书,秋园不由喜出望外。学校等不得,秋园便发了一封电报给仁受,称自己病重,叫他速回。仁受当天就赶回来了。看到秋园安然无恙,他长出一口气,也没责怪她。
秋园想起夕莹说的猫洞里一闪而过的那双诡异的毛蓝布小脚,不禁打了个寒噤。
顺着堂屋往里走,有一个很大的天井,天井里用麻石砌出花台,台子上一年四季有花。经过天井往里走,又是一个大堂屋,结构和前面的差不多,只是增加了厨房和饭厅。
夕莹死后,秋园不吃不喝,不停地哭,动了胎气,第二天晚上,肚子开始痛,越痛越厉害。秋园在房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全然不顾肚里的胎儿,只一声一声呼唤着夕莹的名字,像一头受了伤的母兽。
花屋小学原名叫花屋里,是一位有钱的徐老先生的私宅。这栋屋在乡下真是气派得很。外面是高大雪白的墙壁,沿墙一周遍植各种花卉。屋分两进,走进大门是一个好大的堂屋,堂屋两边原本是住房、会客室,现在就做了小学校的教室。
秋园的第四个孩子子恕是在夕莹死去十个小时后出生的。乡里人都说这娃崽是夕莹转世投胎来的,劝秋园不必太过悲伤。
一
搬来当晚,秋园就给仁受写信,告诉他自己己经来到花屋小学当老师,要他赶紧从安化回来,与家人团聚,免得一人在外漂泊。
医生还没有到,夕莹就一动不动地断气了。从病到死,她一直安安静静的,没喊过一声,没打开过眼睛……她没力气。
秋园把头发剪成齐耳长,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还是常穿着那件蓝底洒白蝴蝶的旗袍,站在花屋小学黑板前面,像个城里的女学生。
仁受把夕莹紧紧抱在怀里,让夕莹的脸贴着自己的脖子,一只手梳理着她依然如黑缎子般的头发,泪水在脸上横流。
在花屋里,之骅和夕莹最喜欢的东西非水井和水池莫属。她俩整天不是趴在井边就是趴在池边,一看就是老半天,秋园不叫就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