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起台
三
最后,仁受叫那户人家把稻谷搬回家,闭口不提罚款的事,带着自卫队走了。
皮夹子里只剩下四块银元和为数不多的纸币。秋园把它们数了又数,叹口气,又把皮夹放回箱底,重新锁上箱子。
范麻子走后,仁受很不放心,犹豫了一下,便亲自赶去查看。到了那里,只见范麻子正指使人砸东西,把装在缸里做酒的稻谷倒在地坪里。仁受气急不已,连忙断喝一声“住手”,随后走到坪里,抓起谷子边看边说:“太可惜了,一粒粮食一滴汗,多不容易啊……”
秋园领着子恒、之骅和夕莹三兄妹生活,每日都有四张嘴要填。子恒考取了湘阴一中,暑假一过就要开学了,到时也需要钱。皮夹子里的四块银元是四口人的命根子。
一次,有人向仁受报告,说樟树冲有户人家做酒。这话被乡队副范麻子听到了,他对仁受说:“这么点小事,让我去处理好了。”
那人说:“乡长,我有两个崽,大崽有些傻,做不得什么事。我身体不好,明眼人都看得出。家里几丘薄田全靠二崽种。如今二崽抽了壮丁,叫我们如何是好?”
不久,一位乡党介绍仁受去安化担任当地田粮局的局长。
仁受飞快地下了轿,扶起农民道:“有什么事你说。”
田粮局是个空架子、清水衙门,常常连工资都发不出。仁受有了点钱便去救济别人。可怜秋园朝夕盼望,半年过去也没盼到一分钱。家中积蓄所剩无几,她只好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眼看也支撑不了几日,心中万分焦急。
范麻子厉声喝道:“你要干什么?!”
一天上午,家里来了四个穿长袍的绅士模样的人。他们坐定后,秋园泡了芝麻豆子茶、递了烟,心里却好生纳闷,不知道他们来干什么。
仁受当乡长那会儿,政府禁止百姓私自做酒。乡公所的自卫队经常下乡检查,那些大小头目便趁机敛财。他们一旦发现谁家做酒,除了将制酒设备全部打烂,还要罚款甚至抓人,这叫“拿糟坊”。
寒暄几句过后,其中一人开口道:
仁受中等个儿、国字脸,长得白净、周正,性情愚雅、慈悲、和蔼可亲。他平日戴礼帽、穿长袍,架一副金丝边眼镜,拄一根文明棍,脚上的白底千层布鞋总是一尘不染,与乡间氛围有些格格不入。
“我们四个人是代表花圃祠的父老乡亲来请梁先生去教书的,不晓得您愿不愿意去?”
四
一日,仁受带了几个乡丁去乡下催壮丁,半路上遇到一个五十多岁的农民,他扑通一下跪倒在轿子前。
那年恰逢干旱,两三个月都没有下过一滴雨。一大清早,太阳就像个火球似的高悬在天,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升高,愈发炽热、白亮,不可逼视。那热力仿佛随时可以点燃大地。山丘几乎要冒烟。水田里的泥巴都晒白了,横七竖八地裂着寸把长的口子,如龟背一般。庄稼也都枯死了。农民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抽壮丁更是敛财的好机会。虽说是三丁抽一、五丁抽二,但有钱人可以出钱不出人,或者出二十担谷买穷人的儿子去顶替。穷苦人家拿不出钱,即使只有独子也难以幸免。
仁受无钱寄回,只有信还照常来。秋园坐在床沿看信,边看边流泪。随后,她起身去开床头那只樟木箱子的锁,从里面翻出装钱的皮夹子。这夹子还是从南京带来的——深棕色皮面柔软光滑,开口处是两个闪闪发光的金属小球,一按便打开,再按又合上;里面还有个小皮夹子,用更小的两个金属球作为开关;小皮夹子两边还分布着几个夹层。秋园心情好的时候,偶尔会让两个小女儿玩玩这稀罕的物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