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跑
秋园每星期都写信给子恒,信的末尾总有这么一句:“五年之后,我们全家团圆。”
之骅所在的师范班共二十个人,有高中生,有当过老师的,也有当过干部的……不知他们为什么跑到这里来读书。
没多久,方圆几十里传得沸沸扬扬,说是王家台来了个好裁缝,不但衣服做得好,人也长得漂亮。秋园四十多岁了,仍是那么耐看。
学校门前有条河,每当太阳像个大蛋黄倚在山巅时,共大的学生便去河里洗澡,女生在上游浅水区,男生在下游较深处。
总算到了永宁县,下了汽车,她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建筑队。一下子也找不到什么事,之骅便要求跟朱叔叔去挑沙,挑沙是计件工资,挑多少,算多少。
王成恩的儿子叫王爱民,是个既调皮又可爱的孩子。他管秋园叫大大,进进出出一口一个“大大”,喊得很亲热。爱民和田四同岁,在一个班上读书,兄弟俩亲如手足。学习上,田四老拿第一,爱民也是第一——倒数第一。
在火车站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之骅和一伙人上了汽车。汽车塞得满满的,热气蒸人。有人脱掉上衣,裸着上身,随着汽车行进的节奏,他们把皮肤上的汗液毫无保留地蹭在别人身上。劣质的烟草味交织着汗臭味,熏得人只想呕吐。之骅闭紧眼睛,抿着嘴巴,任由车子开去。
秋园有时会拍拍爱民的屁股,以示警告:“不好好读书,只晓得玩,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他一点也不生气,还嬉皮笑脸地大喊大叫:“救命救命,大大打我了。”秋园满眼柔情地看着他,好生欢喜。
七
第二天,之骅的肩膀肿得好像垫了两块厚海绵,不要说挑担子,衣服碰着都疼得不得了。她找了好多破布把扁担包得厚厚的,还是不行,肩疼得不能承受任何东西。
刚开始,秋园不那么喜欢西红柿,连一个都吃不完。可看大家吃得津津有味,她觉得不吃划不来,就霸蛮吃,还真吃上了瘾,越吃越好吃。
收工时,人几乎散了架,好不容易走到寄住的朱叔叔亲戚家,坐到椅子上就站不起来,双脚锥心般疼痛,双肩更是不能碰触。关在屋里脱下衣服想揩揩身体,才发现肩膀破皮流血,血痂结住了衣服。用水浸泡了好久,才将衣服脱下。
炎热的夏天,秋园吃罢晚饭就开始洗衣服。王成恩就拿张小凳子,坐在身边替她打扇,怕她热,也怕她被蚊子咬。
第一天结束前,之骅用铲子把挑的沙铲得四四方方,技术员来量沙,她赚了一块二毛钱。之骅高兴得不得了:一天一块二,十天十二块,三十天就有三十六块。这么多钱,不会算错吧?又算了一遍,确实没错。这么说很快就有钱寄给家里了。
秋园做衣做鞋,爱民和田四总是一样的。兄弟俩打扮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别人都说他们是双胞胎。
从此,秋园干活更加卖力,白天黑夜地替人做衣,想赚点钱回家。为了这个家,她没让子恒去参军,也没让他去东北。秋园对此一直很内疚,她不想再拖累子恒,要是拖累得他连书都没得教了,那这孩子岂不是太可怜了!
十一
子恒有一次回信说,赐福山的屋子已经不像个家了,一点点家具全被人搬光了,连碗筷都没了,好一点的门框也被撬掉了。他还说,秋园若回湖南,不住老屋了,就和他住在学校里。
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是所半工半读的大学,上课一个月,劳动一个月。
一次,秋园拆洗棉衣,王成恩也来帮忙。秋园留了五块钱缝在棉衣口袋里,口袋一拆,钱便掉了出来。她一时好像做了亏心事,支吾道:“这不是什么私房钱啊,不记得什么时候放的。”王成恩说:“你尽管留点私房钱,留得越多越好,我只要有饭吃、有衣穿就够了。”
挑沙和倒沙的地方有半里远。之骅想多赚钱,硬是拼着条小命,挑得重又走得快,扁担放在肩上,往往要好一阵子才能伸直腰,一伸直腰就赶紧挑着跑。俗话说:“挑担不走,压死条狗。”
八十三岁的王家娭毑对秋园也呵护有加。秋园做饭,娭毑就帮忙烧火。娭毑平时也不闲坐,有空就纺纱,纺出的纱又细又匀。她请人织成布,让秋园做成被套、床单、内衣,还一个劲地要秋园寄给子恒和之骅。地道的家织棉布越洗越白,越洗越柔软。
之骅就去了工地,领了畚箕和扁担,又搞清楚去哪里挑沙以及沙倒在哪里。每天收工时,会有技术员来量方结账。
王娭毑和秋园一起生活了一年零八个月。后来,一场小病夺去了老人的性命,秋园伤心了好长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