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跑
到了火车站,之骅看看周围,没几个像样的人,也许他们都和她一样准备“外流”吧。可去哪儿呢?湖南和江西是近邻,之骅听说江西要比湖南好。何况她身上只有三块钱,只够买张到宜春的火车票,别无选择。
月娥与之骅都有见不得人的东西。月娥的是她脸上的烧疤,之骅的则是她的出身。就像月娥无法掩盖脸上的烧疤一样,之骅也掩盖不了自己的出身。她们带着人人看得见的缺陷与耻辱在大庭广众下出没,无计可施。
一天早饭后,之骅背上平时用的书包,里面装了一身换洗衣服和牙膏牙刷,若无其事地走出校门,直奔火车站。
月娥从不相信之骅的命运会比自己的更糟。在月娥眼中,哪个女子能比自己更不幸呢?她丑怪,男人跟她面对面都不想正眼看她。而杨之骅人俊俏,文化高,爱说爱笑。劳动间隙、吃饭时、睡觉前,月娥一遍遍地悄悄对之骅说:“一定不会有你的。下放怎么会轮到你呢?”
火车发出一声长鸣,缓缓开动了。子恒上站台送他们,挥着手跟着火车跑。随着一阵急促的咣当咣当声,火车加速了。子恒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被无情的火车抛弃,消失得无影无踪。
秋园一声尖叫:“有鬼!”就往门外跑去。
火车站里人如潮水,男女老少都有。有的大腹便便,一脸浮肿;有的枯瘦干瘪,肋条棱棱可数。饥饿使他们变得不像人样,驱使他们离乡背井,到异地去讨生活。秋园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坐在大门外,秋园仔细回想刚才的事。听说人一旦有了死的念头,鬼就要跟着这人三天。“我想上吊,鬼就找来了,原来吊死的人是这般模样,真吓人。我死后也是这个样子,会吓着自己的亲人。”秋园将脚朝地面狠狠一跺,“我不死了,我一定不死了!鬼,你去吧!我想通了,就是不死了,你能把我怎样?我死了一个儿子,还有三个儿女。四儿死了,我痛不欲生,我死了,我的儿女也会痛苦不已。我要为他们着想,决不能给他们带来痛苦。我要活下去!”
露珠未干的清晨,天高地阔,云淡风轻,微风中荡漾着夏天的气息。母子三人一连饿了几天,肚子空空,身体虚弱,走起路来头重脚轻,直到明晃晃的太阳悬在头顶,才走到湘阴火车站。
事情自然没找着。十天后,秋园不愿为难大哥,执意要回家。秋成买好车票送他们上车,分手时给了秋园五个高粱窝窝头。这是秋园和秋成最后一次见面。
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王成恩要去公社开个紧急会议,想带秋园一同去。
秋成每晚带着秋园出门,说是去找事做。一到街上,他就赶紧买两个熟鸡蛋、一斤蒸红薯给秋园他们吃。刚出炉的蒸红薯滚烫滚烫的,秋园和赔三、田四拿在手里,哈哈气,三口两口就吃光了。
秋园说:“你放心去吧,我没事的。人死不能复生,想不通也要想通。”
秀萍整天嚷着查户口的要来,外人不准住久了。秋园心里清楚,秀萍在赶她走。
十三
天一亮,秋园就带着赔三和田四,连同少得可怜的几件换洗衣服上路了。
关于下放的消息已经传了好一阵子。林木丛生的校园就像一个巨大的蜂窝,嗡嗡嘤嘤地散布着下放的传言。下放比例,最初的说法是五分之一,随后开始每日更新,但最终数字尚未确定,第一批下放的名单就公布了。
四
之骅跟同宿舍的月娥要好。月娥脸上有一大块烧伤的疤痕。有一回,一只乒乓球滚到床底下,月娥举了根蜡烛钻到床下去捡。乒乓球被蜡烛点燃,砰地烧了起来,从此月娥左脸颊就落下了半边手掌大的烧疤。
王成恩说:“你千万不要做傻事,在家里歇着,我一开完会就回来。”交代再三后才去开会。
葆和药店早就公私合营了。秋成在医院里上班,成了公家人。他后来又结了婚,有一儿一女。粮食每月定量,一下增加三张嘴当然不够吃。秋成妻子秀萍一向是个好当家,一日两餐的高粱糊糊清溜溜的,每人两小碗。秋成每餐另有一碗清溜溜的面条。
秋园心想:这一天终于到了。
路上的艰辛自不必说,每天只能靠一碗煮南瓜充饥。到武汉转车时,没有钱住旅馆,母子仨就在火车站附近堆放的枕木上睡了一晚。
她选了几件最喜欢的衣服,想要像平常一样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上路。洗罢澡,穿戴齐整,便找来根棕绳拿在手里。临了,想起来还要梳个头,决不能蓬头散发,便把乱发仔仔细细地抿齐在耳根。哪知眼睛刚碰到镜子,就望见里面有个女人,一根绳子从脖子上绕过耳边往上吊着,眼睛睁着,舌头伸得老长,鲜红鲜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