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赐福山
这个丑人有洁癖。洗衣时,先烧一堆稻草灰,把稻草灰放进桶里用热水泡,再把稻草水倒在一块布上,滤出的净水才拿来泡衣服。这水洗起来有泡泡,滑溜溜的,像擦了肥皂。对张跛子来说,稻草一天都少不得。他用稻草擦桌子、洗碗、洗锅,还把一根稻草缠在手指上当牙刷使。
好不容易走进一个没有狗的屋场,有个女人坐在门口。之骅和兵桃连忙走过去说:“婶婶,讨点子,讨点子。”她把手一挥:“自己都冇得吃,还有把你!到别处去,多走一家。”
范麻子一脸苦相,支支吾吾道:“满队长,我也是冇办法。这几天柴烧得接不上了,冇得柴进灶,只好先砍几棵鸡婆树应应急。”
最后一家是个男人,他坐在屋檐下,面前放了一篮黄瓜。之骅说:“大叔,讨点子,讨点子,我们一整天都冇吃东西。”
满宝生皱了皱眉头,叫范麻子担柴走。范麻子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满宝生没骂他,看样子砍鸡婆树不要紧。哪知他刚走,满宝生就在喇叭里通知晚上开批斗会,说是有人冇改造好,破坏森林,务必把砍鸡婆树的歪风压下去。
之骅顿时羞得要哭起来了,转身就走。兵桃赶过来,牵着之骅的衣角,一个劲说:“要么里紧,要么里紧!随她去讲!”
晚上,两个民兵用棕绳把范麻子五花大绑,押往队部。半路上钻出一个张跛子,他悄悄地紧跟着范麻子,时不时用那只好脚踢范麻子的膝盖窝。范麻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爬起来又走,张跛子又踢,一路跪跪走走地到了队部。
一天,范麻子想去跟满宝生反映下情况,看能不能再增加个人砍柴。走到门口,看到满家的狗正在门口吃白米饭,好大一钵饭,比一个正劳力吃得还多。这钵狗饭吊起了范麻子的食欲,他恨不得上去跟狗抢。想想也只能装作没看见,免得惹火烧身,就轻手轻脚地溜走了。
好不容易回到了家,之骅将那半条黄瓜交给仁受。可怜她一天粒米未沾,全身巴热巴热,脚板发胀。之骅走近水缸,舀了一瓢冷水,咕咚咕咚喝了个够,然后用手抹着嘴巴,勉强对赔三和田四挤出个笑容。这时,仁受从灶屋里端出一碗稀溜溜的菜粥,之骅接在手里,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整天的委屈尽在其中。
范麻子一天到晚守在山上砍柴,也难保证供灶。山上的杂柴越来越少,凑上一捆都要砍好久。鸡婆树<a id="z19" href="#bz19">[19]</a>长得倒还可以,树枝很密,两三棵树就能凑一捆。他一下来了主意:何不先砍些鸡婆树对付对付,解决燃眉之急?于是,他砍了四棵鸡婆树,捆成两捆,分别将扁担两头戳进去,掮在肩上,身子一闪,两捆柴就平衡了,然后忽闪忽闪地朝食堂走去。
边走边问路,月亮已高高升起,洒下柔和的光辉,照着两个匆忙赶路的小小身影。月亮不离不弃跟着他们,他们走,月亮也走。
半路上,迎面碰到了满宝生,他对着柴担看了又看,说:“放下解开。”
之骅的衣服虽说打了补丁,但拾掇得很干净,人也长得眉清目秀。那大婶对着之骅上下打量一番,说:“看样子你家是大地主,剥削了好多人吧,活该受罪。”转身走进灶屋,拿了一个菜饼子给兵桃,却没给之骅。
张跛子不是本地人。他过去住在垸子里,三十好几才来队上落户。他说他不喜欢垸子里,那里经常遭大水。好在他没儿没女,冇得牵挂。
之骅们又到了另外一家。门口有个五十多岁的妇女,慈眉善目。之骅两眼放光,大声对她说:“婶婶,讨点子,讨点子。随便什么东西把点子我们。”
张跛子六岁时得了小儿麻痹症,左腿肌肉萎缩,又细又短,走起路来一跳一跳,屁股翘得老高。他有张洼脸,眼睛、鼻子、嘴巴都往脸中央凑,挤在一起,两只眼里布满血丝,一天到晚眨个不停。要说丑,他可算队上第一丑。
之骅和兵桃赖着不走,讲了很多好话。女人有点不耐烦:“冇得把,冇得把,走走。留着口水变尿,好肥菜。”
讨得半边黄瓜,之骅又问大叔这是什么地方,得知是平江栗山里。之骅又问离湘阴还有多远,听说有二三十里。之骅赶紧把黄瓜放入布袋,转身就走。
范麻子老老实实照做了。
那男人从篮里拿出一条老黄瓜,金黄金黄的,一剖两瓣,抠下籽来,放进一只破碗,说得留着做种,然后给之骅和兵桃各人半边黄瓜。两人连连说:“劳慰<a id="z15" href="#bz15">[15]</a>,劳慰。”
“你砍了鸡婆树。”
那男的狐疑地问:“你们都是地主阶级吧?”之骅连忙说:“不是地主,不是地主,我们家冇田也冇钱,是贫民。爸爸生病,哥哥要读书,还有两个弟弟,家里吃饭的多,实在冇饭吃,只好出来讨。”之骅伶牙俐齿地讲话,只想讨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