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跑
学校有个图书馆,除了上课,之骅总是去看小说。有时她把小说借出来,躲到学校后面一棵歪脖子树那儿,靠着树干,直到上课铃响才进教室。一日中午,她看完了《寒夜》,眼睛也哭红了。走进教室,同学和老师都以为她遇上了什么麻烦事或伤心事,一个个上前询问。
快乐的日子一年像一天。转眼之骅就上了三年级,和另外五个女生分在酿酒车间的化验室实习。
化验室里有两个老师。王老师三十来岁,能说会道,拉得一手好二胡。他没一点老师的架子,一有空就拿出他的二胡拉起来,周围老围着一圈同学。徐老师二十多岁,人很腼腆,听到女同学笑都会脸红。相比王老师,同学们不太接近他。
大家轮流在化验室值班。值班室的门板只有四分之三高,顶上四十来公分是空的。一日,之骅在值班室的床上睡得迷迷糊糊,只听嘭一声,有什么东西丢了进来。她弹起身,一看地上有本书,连忙捡起来。书名叫《牛虻》,一翻开,里面夹了一封信。
二
之骅去了岳阳,赔三和田四白天上学,秋园出工。包过的小脚不能打赤脚,有人开口闭口便是“没有改造好的旧官吏太太”,屈辱的日子沉重得有如泰山压顶。
日子实在难熬,秋园决定回趟洛阳娘家。如今,娘家只剩下大哥秋成,她想去看看大哥过得怎么样。要是能在洛阳找到事做,哪怕是替人做保姆,秋园都愿意。
秋园把去洛阳的打算告诉子恒。子恒教书,住在学校。他说:“妈妈啊,这事只好您自己拿主意了。您的处境实在太难,这日子苦得好似没个头。只是一路上带着两个弟弟,我又不能请假送您去,真不知该怎么办。”说罢,黯然泪下。
秋园说:“快莫哭,快莫哭,你一哭我更难受。这又不是死别,我是回娘家,情况不好就赶紧回来。”说罢,她竭力装出轻松的样子,嘴巴动了动,硬是没能笑出来。
一
仁受死了,尽管他早已做不了什么,但仍是尊威严的守护神,守护着秋园和这个家。没有仁受的家更显凄惨,空落落的三间破瓦房仅留下片摇摇欲坠的门板。
一天,秋园深思熟虑后对之骅说:“两个弟弟都大了,家里不用你帮忙带人了。你去考学校吧,若能考取,就出去读书。这么小的年纪,做这么重的田里功夫,也挣不到几个工分。留下一条命最要紧,家里有我撑着。”
读书是之骅心心念念却好像永远也盼不到的事情,天晓得她多想去念书啊!但家里这种情况又怎能一走了之?她连忙说:“不行不行,我在家里可以做很多事,妈妈可以少吃些苦。”
秋园说:“不必争啦,我早已想好了,就是怕你考不取。”
子恒把为数不多的粮票和钱都给了秋园,秋园执意要子恒留点,母子俩推来搡去。子恒哭着说:“妈妈,我给您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这点钱和粮票能让您在路上少受点苦,我心里也好受些!”
三
走了九十多里路,之骅来到了岳阳工业学校。
报完到便四处转转。离学校不远处有个食品加工厂,生产各种酱菜,也酿酒,长期需要雇人洗菜。加工厂有个很大的厂房,里面隔出数个约莫一米五见方的池子,排列得整齐有致。池里淹渍着萝卜、白菜、雪里蕻等,腌好的菜用个长耙齿勾上来,放在篾箩里沥水,最后装坛和封坛。一年四季都有事做,之骅便与厂子联系好,每个星期去洗菜。
有了这份事,之骅不需要家里寄生活费了,还买来白棉布,给自己缝了换洗衣服,甚至有余钱买了只小巧美观的棕色人造革皮箱。
之骅考取了岳阳工业学校。她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又有书读了,这是做梦也想不来的好事!难过的是接下来家里诸事全要靠妈妈一个人撑着,不忍心啊!
报到前的半个月,之骅常常天不亮就起床,要么出工,要么挖土,要么上山搞柴火,直做到月亮出来才回家……恨不得把家里的事全做完。
终于到了开学那天,秋园早早替之骅做了件白洋布褂子,从头上套下去,不开扣,这样更省布。再穿条黑裤子,清清爽爽一个人。入学通知上说,学校是新办的,为了建设好学校,正式上课前须劳动十天,要自带畚箕、锄头、扁担等工具。之骅带了一担畚箕,把为数不多的行李用布包好,放在畚箕里挑着。
秋园把之骅送到山坳的高坡上。一路上,之骅几乎没开过口。秋园嘱咐什么,她只是不断点头。母女俩走到坡上一棵树下,秋园停住脚步,说就送到这儿。
之骅转过身,眼泪哗哗地流,但还是往前走,走几步就回头,直到看不见那棵树和树下的秋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