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帅子有心想叫醒刘青,他又忍住了,在对面坐下,看着她发着呆。漏进来的雨水砸在锅盆水桶里,丁当作响。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刘青醒了,冲帅子温柔地笑了笑:“回来了?咱吃饭吧!”说着刘青斟了两杯酒,“来,喝点儿。今天是中秋节,咱在这儿也过个节。来,喝呀,你愣着干什么?”帅子看着她感动地说:“难为你了,刘青。”刘青笑了笑:“说些什么呀?过节不许说这样的话,来,喝酒!”两人碰杯后,一饮而尽。他俩放下了酒杯,互相看着,突然都感到没话了,房间里沉默了起来。
为了打破尴尬,帅子冲刘青笑了笑,刘青也冲帅子笑了笑。“你笑什么?”刘青问道。帅子没有正面回答,反问刘青:“你笑什么?”刘青说:“我看你精神有点儿不正常。”“咱俩精神都有点儿不正常。”帅子笑着说。刘青命令道:“那不许再笑了。”两人都不傻笑了,他俩只是对望着,房间里又沉默了下来。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漏进来的雨水嘀嗒声越来越急促。帅子突然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刘青让他笑得不自在了,不满地说:“说好了不许再笑,你怎么还笑?”“我不笑不行啊。”帅子说,“你听这声音,像不像有人在撒尿?”刘青听了会儿突然也笑了起来,她笑得有些歇斯底里。
刘青拿出一个纸盒,放在了帅子面前说:“过节了,我送你个礼物。”帅子打开一看,是一条鲜红的领带。帅子也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纸盒,放到了刘青面前,她打开一看,是一枚漂亮的胸针。刘青不解地问道:“你哪来的钱?”帅子笑了笑,没有出声。刘青给帅子倒满了一大杯酒,感动地说:“谢谢你!”
牛鲜花送完孩子上学就去了荆美丽弟弟开的拉面馆,一天干下来,荆坤对牛鲜花的表现非常满意,称赞她是个干活麻利的人。听他姐说,她以前可是个章程人,当过生产队长,还演过话剧。牛鲜花叹了一口气,蔫头耷脑地说,干啥也没干出个名堂。荆坤说,冲着他姐的面子,以后她就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店。如家里的事多尽管去办,只要别耽误生意就行。牛鲜花自是感激不尽,连声称谢。
晚上牛鲜花疲惫地回到家,蒋玲接过她的包,关切地问她活累不累?干得咋样?牛鲜花说还能应付,眼睛踅摸了一圈,没发现俩闺女,便问孩子呢?蒋玲说,两个人手扯手出去的,是不是去接你了?外面天已经黑下来了,想起老郭说的最近人贩子猖獗的事儿,牛鲜花一听急了,赶紧出门去找。
牛鲜花满街满巷地撞,最后终于在大道边上找到了月月和亮亮。只见姐妹俩手拉着手,静静地坐在道牙子上。“你们俩坐在这里干什么?不冷吗?”牛鲜花气呼呼地问,两个孩子看着她不说话。牛鲜花明白了俩女儿的心意,柔声地劝道:“回去吧。”说着扯着两个孩子的手,把她们拉回家。
帅子在刘青的挟持下,在广州扎下了根。他俩租了房子,四处找工作。
这天早晨刘青早早地起来,准备外出。帅子也想跟着起床,被刘青按在了床上,她说她在一家公司找到了一个推销的活儿,挣得多,还不累。他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他就安心地睡觉吧。帅子非要起来,说不能老待着,也该出去找找活。刘青说她能养活他,今晚她早点儿回来,他不许出门。帅子不解地问为啥,刘青说是中秋节,他俩得好好过,不用做饭,她从外面带好吃的。
蒋玲讨好着问:“你想吃什么?要不咱包饺子?三鲜的。”牛鲜花没好气地说:“不吃。”蒋玲又问:“那你想吃什么?妈给你做。”牛鲜花没来由地突然说出相声《报菜名》的贯口:“我想吃四干四鲜四蜜饯四点心……”“我的妈呀,我可做不了。”蒋玲一下子让牛鲜花给整蒙了,听了头都晕。牛鲜花哼了一声说:“做不了就呆着吧。”蒋玲答应了一声,灰溜溜地走了。
一会儿她拎着一个小包袱来了,讨好地说:“鲜花,你看,这两天我倒腾箱子柜,从箱子底下翻出几件戏装。这件大褂是金丝绒的,老货。”牛鲜花问:“您倒腾这些东西干什么?”“我早就说过,你干曲艺脸上有买卖。”蒋玲奉承说,“早晚要登台,用得着,没一件像样的演出服成吗?你看这是我年轻时候的演出服,现在花多少钱你也买不到。穿上它你再登台演出,增辉添彩。”牛鲜花扫了一眼演出服,没精打采地说:“谁还有心思想那些,放那儿吧。”
蒋玲尴尬地走了,一会儿又抱着婴儿来了,手里拿着一副银挂锁问:“鲜花,你看这是什么?”牛鲜花把头扭到了一边说:“不想看。”蒋玲自言自语地说道:“这是帅子小时候戴的东西,德兴祥银店的老货,镶着宝石呢。你看上边刻着‘天马行空’几个字,你姥爷的亲笔。文化大革命抄家我冒着生命危险保护下来了,要是叫造反派翻了去,我就没命了。”说着,把挂锁套在婴儿的脖子上。牛鲜花将挂锁从婴儿的脖子上拿下来,语气坚决地说:“不行,这孩子还得送人。”说着抱起婴儿朝外走去。月月和亮亮哭了起来,抱着她不撒手:“妈妈,宝宝不能送人呀,我们都喜欢他!”牛鲜花气得推开孩子,训斥道:“喜欢就行了?你们能养活?”
牛鲜花抱着婴儿在街上不停地和路人搭讪,要把婴儿送人。她这样送婴儿,谁敢要?不是躲了,就是闪了。她的反常举动让管这一片的民警老郭看见了,客客气气被请进派出所。老郭说,那天她找马所长报户口,他们就觉得不对劲儿。后来他到公园了解了一下情况,那个公厕根本没有后窗,也没人看见有人扔婴儿,这到底是咋回事儿。牛鲜花嘴巴死硬,说孩子是她先生捡的。老郭不动声色地说,最近从内地来了一批人贩子,偷了好多小孩到咱市贩卖,你是否参与进去了?
牛鲜花抱着婴儿不出声。老郭说,既然她不开口,他只好把她交到局里,她到那地方一定能说清楚。说着,老郭拿起电话就拨,牛鲜花慌了,赶紧实话实说。老郭将信将疑,牛鲜花赌咒发誓说,撒半句谎她出门叫车撞死!老郭沉默片刻说,这孩子他要了,他老婆不能生育。牛鲜花听了如释重负,谢天谢地。
刘青前脚一走,帅子就跑出去找工作。他在一个草台班子的电视剧组里,找了个群众演员的角色。拍摄场是一个布景的山洞。炉火熊熊,一个演匪首的大汉坐在虎皮椅子上大声喝道:“把他给我带上来!”一声吆喝,几个大汉把被五花大绑的帅子推了上来,他光着上身,脸上涂抹着乌黑的血迹,作弄得不成样子了。匪首问道:“你到底是说还是不说?”帅子说出的台词跑得都没有边儿:“咱可说好了,这场戏你得给我二百块钱,大小我也是个角儿,在我们市里话剧团我可是个台柱子!”演匪首的演员一听愣了,问道:“这是什么台词!”坐在监视器后面的导演不愿多费口舌,生气地叫了一嗓子:“哪儿那么多的废话,赶紧拍戏!”帅子还在一个劲儿地跟对方打磨叽,生怕他们赖账,他被骗的次数太多了。
戏继续往下拍,匪首把一块通红的烙铁从火盆里拿出,叫道:“你先得吃点儿苦头,来人,先把他胸前画个鬼头骷髅!”另一个演匪徒的演员走上前,在帅子胸前画鬼头骷髅。帅子慢慢闭上眼睛,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匪首说:“你嘴还挺硬,到底是说还是不说?”“我不知道!”帅子恼怒地说。匪首一挥手,叫道:“给我伺候伺候他!”几个演匪徒的演员将一盆盆冷水泼到帅子脸上。
帅子被激怒了,他大声嚷道:“你让我说什么?你们全是一群王八蛋!你们懂什么艺术?你们狗屁都不懂!在舞台上你们给我跑龙套我都不愿用,你们能拍什么电视剧?完全是一群饭桶、混子!你们赶紧给我滚!给我滚!你们这是对艺术的玷污,是一群电视虫!你们是一群蚂蚁、虱子、臭虫、屎壳郎子!”全场一下子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被帅子的暴怒吓傻了,都在怔怔地看着他不知所措。“看什么看?”帅子吼道,“赶紧给我算账!”
刘青没有跟帅子说实话,她找到的工作就是在酒吧当陪待女。这天她倒霉,遇到的是一个作践人的客人,他用灌刘青酒的方式来取乐,刘青实在是喝不下去了,讨饶道:“先生,我实在不能喝了,再喝我就吐了。”那人眼瞪起来了,质问道:“你是干什么的?”刘青忙赔着笑脸说:“先生,这我知道。”那人不高兴地说:“知道了还问什么,你可是我花钱请来的,给我喝下去!”刘青无奈地喝下了这杯酒,胃肠猛地一阵搐动,她嘴都来不及捂,酒就从她的鼻子和嘴里喷了出来……
晚上,刘青回到出租屋,帅子还没有回来。天下起了倾盆大雨,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刘青一边做着饭,一边用锅、盆、水桶,甚至痰盂来接漏进来的雨。等帅子带着一身雨水回来时,刘青已经把饭做好了,做了一桌子的菜,她却累得趴在饭桌上睡着了。
牛鲜花回到家里,守在门口的蒋玲见她一个人回来,小心翼翼地问,鲜花,孩子呢?牛鲜花脆生生地说,有人收养了。蒋玲哭了,流着眼泪回了自己的卧室。两个孩子见婴儿没了,哭着闹着不干了,跟牛鲜花要宝宝。牛鲜花大发雷霆,嚷道:“你们光知道好玩,能养活吗?我连你们都养活不起,还养活那些山猫野兽,休想!我没傻到那个份上。”
蒋玲病了,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牛鲜花端着碗面条走了进来说:“妈,吃点面条吧,您最爱吃的手擀面,鸡丝打的卤,鲜着呢。”蒋玲病恹恹地说,她吃不下,心里堵得慌。牛鲜花叹了口气说,这孩子她也想留下,可是家里那点钱养活老少四口都困难,再添一张嘴,日子咋过呀。别看他是个小孩子,花费比大人大。蒋玲摇摇头说,她不为这事儿上火,不值得。牛鲜花说,不上火就好,赶紧吃饭。磨叽了半天,蒋玲吞吞吐吐地说,她给小孩儿准备好了一些小衣裳,小鞋子,还有点高级奶粉,在柜里。抽空给那个警察送去,也算是当奶奶的一点心意吧。说着她哭了。牛鲜花长叹一声说,好吧,明早她给送去。
第二天一早,牛鲜花拿着东西来派出所找老郭,东拉西扯一番后,才把话题扯到孩子身上。老郭皱着眉头说,以后有事办事,要是为孩子就不要再来找他了。牛鲜花把东西递给老郭,赶紧解释说,这孩子怎么说也是老帅家的骨血,送走孩子后老太太大病了一场,让她来给孩子送点东西,也算是当奶奶的心意。老郭寻思了一下,收下了东西,感慨地说,到底是骨血呀,她和你的感受就是不一样。牛鲜花眼圈一红说,其实她也舍不得。老郭说要跟牛鲜花做个约定,以后他们两家要断绝往来,要是总这么扯丝不断的,对孩子成长不利。牛鲜花下保证说,今后她再也不会来打扰了。
晚上牛鲜花睡不着,见蒋玲卧室的灯还亮着,就走了进去。只见蒋玲低着头坐在床上垂泪,手里摆弄着那件银挂锁。牛鲜花轻声地劝道:“妈,睡吧。”蒋玲没有抬头,低声地说:“我不困,你先睡吧。”牛鲜花默立了一会儿,回到了自己的卧室。这一夜她失眠了。
翌日,牛鲜花正在做早饭,荆美丽打来电话,问牛鲜花这几天为啥不到她弟弟荆坤开的拉面馆上班。牛鲜花说家里出了点事儿,她今天就去荆坤那儿干活。牛鲜花叮嘱荆美丽跟她弟弟打个招呼,说她家这件事挺缠手,最近一段时间可能经常要请假。荆美丽问起帅子近况,牛鲜花不愿多说,敷衍说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