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已不朽
那天夜晚,苏扬与安欣并肩躺在农户的庭院中乘凉。清风徐徐,虫声唧唧。她们仰望天空,但见满天繁星如明亮碎钻布于黑色绒布之上,一轮孤月照耀旷野。
7.
她记得祉明曾在那个本子里写过:没有苦难,我们的人生将多么暗淡无光。
也是在这样的等待中,她感到腹中那个小小的胚胎越来越紧地抓住了她的身体。她知道,他在强壮起来,他将获得生命。
那天夜里,她手里捧着本子阅读,疲倦之后睡着了。
一个月后,先兆流产的症状消失。苏扬开始起床活动,有时早起,也到农舍附近的田园走动走动。清晨的天空透着深蓝的微光,远处有鸟飞过。大灾难后,百废待兴。活下来的人们不屈不挠,勤勤恳恳从头开始:建房屋、搭凉棚、开垦、播种、收获,生生不息。
他留给她的那些遗言,她亦读了无数遍。在这一次次的阅读中,她渐渐看到,这并不是一篇胶着着爱与眷恋的遗言。从他写下第一个字,他已开始了与她的告别。这更像是一场对话、一次开导、一次灵魂的交流,最后的交流。他说出了他的愿望、他对她的期盼,还有对她的祝福。她渐渐懂得他,他并不是不放她走,他太希望她能够自由。他的离去,对她来说,是一项最艰难的功课。他告诉她,这一关你要自己去过。过去了,你就真正自由了。
苏扬有时会望着茫茫田野出神。她已不太去想祉明究竟是生是死。有时她看一花一叶、一草一木,觉得那都是他。甚至山间的清泉、黑暗中的火焰,也都是他。
房间里没有人,窗户开着,只有阵阵微风掀动窗帘。
梦醒了,她看到黑暗的房间。床头灯不知何时已被关掉,那个本子也已不在她手中,被远远地搁置到桌上。是谁来过?她不知道。
8.
他却说:“忘了我。”
苏扬还在等待,等待他生的消息,等待他死的消息,但是她什么都没等到。
她看到,就在那篇遗言的前几页,他写过一些详细的笔记,记录了与安欣一起在平武林场的工作内容。本子上有些手绘的鸟类图案,还记录了许多鸟的名字:小鹀、戴胜、鹨、北红尾鸲……看得出来,他非常喜欢这里的生活与工作。那些字是他用左手写的,已不是她多年来所熟悉的字体。她很心痛,又有感动,一个字一个字地细读。
她现在见不到他了,或许永远见不到了,但他却无处不在,在她周围,在她心中。
他少年时成长于上海这样的大都会,而后在北京求学,又始终是人群中的焦点,早已习惯了城市生活的快捷便利与活色生香:酒吧、KTV、健身房、商业中心……后来却能彻底抛开这些,投入完全别样的生活。她曾以为他在竞选失败后放弃仕途,因而消极出世,远离城市喧嚣,将自己放逐天涯。但如今她看到,自己当年未能完全懂他。他背井离乡,四处行走,却并非不问世事。他说过,他不是隐士,也不是逃遁者,他付出生命能量给这个世界。他不介意外部环境如何改变,真真切切地热爱生活,既可以在都会生意场上劳心费力赚取财富,也可以在异国荒蛮之地为良心而流血牺牲。甚至于后来,到了这样一座贫乏落后的小镇,他也甘愿定下心来,在村庄、山林和旷野间从事最朴素而艰苦的工作。
地震后的第三个月,已是盛夏,苏扬的腹部开始微微隆起,又过了一周,已能隐隐感觉到胎动。她心里终究是清楚未来的生活方向在哪里。崭新的天地在向她招手,她知道自己该回去了。
每日翻看祉明留下的本子,拾起这些年来他生活的点点滴滴。日记、工作笔记、随手记下的待办事项、行程、见闻、感想、涂鸦……整个本子呈现出他这些年的生活风貌与概况。他拥有充沛的活力与丰富的实践经历,到过许多地方,去过不同的国度、地区,见识过不同的气候、人文,他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但积极行动,与世界紧密相连。
然后他松开她。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会一直记得你。”
就是在这样的等待中,她心里那团纠结的东西在慢慢变淡、消散。
他没有说话,走过来拥抱她,触觉是真实的,是一个紧紧的、充满感情的拥抱。但他很沉默。他抱得那么紧。她感觉到疼痛。她知道他们还在相爱。
当她穿过了这漫长的等待,绝望消失了。她想,生与死都不再重要。生是死的一部分,死也是生的一部分。所有人,最后都在一个大的轮回中团圆。
她梦见了他。他是多年前的样子,手臂也没有断。他叫她,苏扬。声音仿佛是高中的时候。她微笑,伸手过去,却触不到他。她问:“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