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殇
她甚至都已经为李昂想好了词:苏扬,你疯了吗?跟他去四川?他已经结婚了,他是去和他妻子团聚。你这样跟着算什么?你还有没有尊严?有没有廉耻?就算你爱他爱得发疯了,你不为女儿想想?你们将来的生活怎么办?就这样一辈子不明不白地跟着他?还有他!他竟然同意你这么做!真的爱你,叫他离婚!亏你们想得出来啊,三妻四妾。苏扬,我真是看错你了。没想到你如此低贱,如此不自爱,连起码的自尊都不要了,亏你还是个母亲。
两个男人,心里再是波澜起伏,表面上都没有破绽。十九岁的时候,成熟敏锐如他们都已能够不动声色地防御、进攻,何况八年后的现在。
8.
祉明的目光跟随着女儿,在她身上又停留了片刻,而后转过来,看着苏扬。他轻轻叹了一声,拉起苏扬的手,低下头,看着她的手,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办完出院手续,苏扬约李昂到医院的花园走走。祉明已经收拾好东西,带着米多在住院部大厅的休息区等着。
祉明放下米多,在她耳边轻声说:“米多自己去那边玩好不好?爸爸跟妈妈要说几句话。”他指指墙边的沙发床,那里放着几样玩具。米多抬头看一眼祉明,又看一眼苏扬,见妈妈也默认,便听了话,不声不响地去了沙发那边自己玩耍。
北京的十月已经有些冷。天是多云的,秋风萧瑟,地上的枯叶轻轻打转,花坛里的几棵冬青树倒还是翠绿的。苏扬和李昂一起走在花坛边。两人穿得都少,李昂身上只有一件衬衫,苏扬从上海一路昏睡而来,也没有合适的秋装,此时披了件祉明脱给她的夹克。苏扬本就身形单薄,这时穿着男装外套,更显得瘦弱。两人慢慢踱步,都没有说话。空气里已有不幸的味道。
一切真的都会好的吗?他克制住情绪,抬起头来看她。她的目光中有一种他没见过的东西,是一股力量和意志,又是平静和笃定。她似乎变了一个人,她不再是那个脆弱的小姑娘了。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对自己的猜测感到惊讶。他震惊地看着她。她已经作好决定了吗?她真的是这样决定的吗?他不敢相信。
“没事了,没事了。”她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柔声细语地劝慰,“没事了,祉明,一切都会好的。”这时她像一个真正的母亲:宽容、强大;耐心,又有怜悯;温柔,又有力量。
她也看着他,还是那样浅浅地笑着。在这片刻的四目相对中,她的笑容渐渐苦起来,她的眼泪慢慢涌出来,可她的嘴角还是微微地扬着。她在无声地告诉他:是的,我决定了。我已经死过一次,所以之前的决定都已是前世的,不作数了。活过来,于我是一次新生。我不愿再蹉跎我们的岁月。我将跟随你,无论是刀山还是火海,无论是海角还是天涯。我和你在一起,这是我的决定,是我将要做的事情。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后悔。
苏扬无声地将他揽入怀中。她抱着他,让他的头埋在自己的胸前,让他在自己怀里哭。他由她抱着,像个男孩躲在母亲的怀抱中,无法自制地闷声哭泣起来。
房间里太静了。他们看着彼此脸上的泪,听着彼此无言的诉说,体会着彼此无望而深厚的感情,知道这一生他们都没有办法再分开。
祉明回过头来看苏扬,她脸上还是那甜蜜温柔的微笑。她的目光没有离开过他,她对刚才那一场简练而无形的暗战毫无知觉,她所有的知觉都在祉明身上。她不管每个人表面上在说什么,心里在想什么,那些和她全无干系。她只觉得祉明如今在她身边,她便是踏在云端,幸福得无边。除此之外的一切,她都不关心、不在乎。
苏扬慢了李昂半步,隔着半米的距离,稍稍拖在后面。他们走走便在花坛前停了下来。这短短数十天,发生了太多事。现在,苏扬知道自己必须要给李昂一个交代。
7.
本以为会很难开口,真的说了,却也不是那么难。其实也没有什么新的观点。当说的话,那晚在上海的小餐馆里已经说尽。如今她依然是那个决定。只是,当她告诉李昂,她决定跟随祉明去往四川的时候,她没有料到李昂会如此平静。
李昂轻轻地为他们带上了门。
他觉得自己无路可走了,太难了。曾经在上海,他们已凭借意志与忍耐生生割断了与彼此相连的部分,用纯粹的理性作了该作的抉择。可经过这一次的生死离别和这样的重逢,他们的意志再次被摧垮。他们被命运拖回原地,被逼迫再次选择,重新选择。可他们都明明知道,没有别的选择了。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再一次告别,再一次割断与彼此的关联,再一次忍受那切肤之痛。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就这样流下来。他抬起手盖住自己的脸。
房间的角落传来异常的声响。他们同时转过头,看到米多的背影。小女孩独自对着墙角,那个小小的背影在一下一下颤动。苏扬走过去,将女儿一把拉转过来,女孩脸上满是泪水。见到不满四岁的女儿这样偷偷地闷声不响地流泪,苏扬的心都要碎了。她一下抱紧女儿,终于不再忍耐,任凭眼泪疯狂地涌出。女孩哇的一声哭出来,“爸爸又要走了!我知道!爸爸又要走了!我又没有爸爸了!我又没有爸爸了……”这呼喊如此童真,又如此悲壮,让苏扬和祉明都难以忍受。他们都无法克制地哭起来。苏扬抱着米多,祉明又抱着她们母女俩,所有人哭成一团。苏扬一边哭,一边不住地安慰女儿,“爸爸不会离开我们了,我们再也不分开,再也不分开了……”
“你……”祉明想问苏扬:“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但他没说下去。顿了片刻,他又想说:“我得走了。”可犹豫了一下,也没有说出口。无论哪句话在此时说出来都太残忍。面前的这个苏扬,是这样的温柔、顺从、安详。她笑得这么美,几乎是她一生中最美的样子。自她从深度昏迷中醒来后,她就一直是这样的状态:安安静静,目光如秋水般纯澈透亮,微笑如天使般温和甜美,为着什么事情感到心满意足的样子。在这样的她面前,他如何开得了口去问:“你有什么打算?”还能有什么打算?留在北京,嫁给李昂;或者回到上海,继续做单身母亲。难道还有别的选择?他更开不了口去说:“我要走了,我要去四川了,我的新婚妻子在等着我。”当然,他也可以说些废话:“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米多。”或者拿女儿做道具,演完该演的戏:“听妈妈的话,做个乖孩子,爸爸过阵子再来看你们。”
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刚要推门进来的李昂突然停在了门口。他就那样站着,隔着半开的门,望着屋里的三个人拥在一起抱头痛哭,发誓他们再也不会离开彼此。
“我很好。”苏扬看着祉明的脸,微笑着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