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殇
苏扬突然害怕起来,又盯着那个背影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去。正是中午,住院部的主楼前人来人往。苏扬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一眼李昂。他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立在花坛前。他一身黑衣,整个背影在秋风中显得很高、很瘦、很孤独。那一刻,苏扬忽地感到眼眶湿润。只有一瞬的犹豫,她转回来,继续往前走。住院部的大厅就在前方,祉明和米多在里面等她。他们就要一同出发,一同去往无论怎样的未来,她告诉自己不要再回头。
“我们扯平了。”苏扬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脸上的微笑很浅、很缓慢、很纯净。
苏扬这么想象着,就迎着那个笑,等着那些规定的动作和台词。她等着李昂拥抱她。她什么都愿意给他,一个紧紧的拥抱,甚至一个吻。现在她有了坚定的目标和方向,有了对未来的安排与憧憬。无论如何,她未来的生活里有祉明,她好快乐,她心满意足。心满意足的人是愿意理解、包容、施舍、付出的。她愿意和李昂好好地告别,温暖地告别。所有的规定动作和规定台词她都愿意去做、去说,只要他需要,只要他能得到安慰。
6.
可李昂却没有这样做。他没有走过来,没有伸出手,没有拥抱她。他就那样笑了笑,甚至连那个笑都渐渐陌生起来,僵硬起来。有什么东西让他快要坚持不住了,有什么东西让他快要崩溃了。于是他转开了脸,给了她一个背影。
李昂的脸白得像雪前的天空。
苏扬看着他的背影,听到他的声音,“那么,就这样了。你们走吧,恕我不送了。”她听到他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丝颤抖。但她不确定,她毕竟没有看到他的表情。
她把对答的话也想好了:李昂,我承认我是爱他爱疯了。今生今世,我只能属于他。我的灵魂、我的身体,都只能属于他。没有他,我太孤独了。我孤独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到他回来。当我得知那些年,他在非洲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多少颗子弹擦着他的头颅飞过,多少次从猛兽脚下脱险,骑着野马穿越草原,吃泥土,饮地表的积水,最后被一头死去的大象压住,自己忍痛切断手臂;当我得知他是经历了多少磨难才活下来后,我一点都不怪他了。我只有感恩,感谢上苍让他活着回来。我不介意他有了妻子。我感谢那位妻子。他们是在非洲相遇的。或许正是因为她,他才会回到中国。若不然,只怕我与他今生都不得再见了。婚姻,我早已不在乎。一切只怪姻缘错落,我们缘分未到。但那又如何呢?我们得到的已经足够多。没错,曾经我们做了决定,我们也分开了。但或许正是上苍的怜悯,让我们这么快又再度相聚。我死过一次了,我要珍惜这重获的生命,再也不违背自己的心。是的,我爱他爱得发疯了。但我不会低贱,也不会没有自尊。我们都会尊重世俗的道德与法律。我会带着米多在那里生活,和他在同一座城市。我只想离他近一些,让米多能经常见到爸爸。若他的生活里没有我的位置,那我的生活里会给他留一个位置。我们不会对不起任何人。相信我,我与他之间,早已超越了世俗男女间的情欲纠缠。
李昂瞬间就恢复了正常。他朝祉明微微一笑,说:“好的,我这就去。”他的语气也是淡淡的。他又朝苏扬点一点头,那表情的意思是让她好好休息。然后他又摸了摸米多的头,朝她笑了笑。在做完这所有的场面动作后,他走向门口,出门前又停顿了一下,对祉明说:“这里辛苦你了。”祉明微笑,抬一下手,意思是:没事,有我在,你可以安心离开。
但是,出乎她的意料,李昂是那么平静地接受了她的决定。她准备好的这些话都没有说的必要了。李昂太过平静了,甚至连一丝心痛的眼神都没有。她忽然就想起那年在英国,当她告诉李昂,她怀孕了,李昂还有那样悲哀而深情的眼神,对她说,苏扬,你太傻了。可如今,他什么都不再流露。他不看她,只看着远处,轻轻地说:“好,你愿意就好。”
祉明在这时朝李昂投来目光,他像是很随意地问道:“你要不要去吃饭?”他的表情是淡淡的、温和的、客气的。但若是敏感些,便能看出他神色间隐隐的怜悯,像是在可怜李昂,在同情他,要帮助他快些从这样尴尬的、多余的位置脱身。
苏扬看着李昂淡漠的神情,心里钝钝地痛了一下,然后说:“谢谢你的理解。”
“我们扯平了。”这句话在空气中暗暗回响。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那样平和、温柔、满足。她可曾对他真情实意地流露过此刻这样的柔情,这样化蝶飞仙般的快乐?如今她要离开他了,彻底地永远地离开他了,她竟是这样愉悦、安详。她已经死过一回了,所以她再不是谁的未婚妻。她自由了。她爱另一个男人,胜过爱她自己的生命。
苏扬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见李昂一动不动,也不再说话,她突然害怕起来。她想上前看一看他,问一问他。她刚一迈步,又听到他说:“你走吧,我没事。”
这一瞬间,无数种感觉掠过李昂的心头,嫉妒、懊悔、愤怒、悲哀、失望、恐惧、伤心……但他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他就那样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看着苏扬,看着这个让他爱到无可奈和的女人,看着她脸上那抹浅浅的、带着一丝甜蜜的微笑。这丝甜蜜是与他无关的。这丝甜蜜是在庆祝另一个男人的归来,是在庆祝她重获自由。
苏扬定在那里。李昂的整个背影都在表达一个意思:不要靠近,不要碰我,也别再让我看到你。要走就快走,趁我情绪还没有失控。
李昂突然就明白了她在说什么。那一年,她用安眠药让他错过了竞选。她犯下罪行,伤害了他。这一次,他用同样的办法,差一点害死了她。她现在释然了,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这三天三夜的昏迷让她可以安心地把新账旧账一起从心头抹去。从今以后,他们谁都不欠谁的了。她可以心安理得地作任何决定了。李昂已经从她的脸上看到了她的决定。
就在她身旁,李昂沉默地看着她,这个他爱了八年、付出了八年,却依然无法得到的女人。她何时在他面前流露过这样温存、安详,甚至带有一丝羞怯的眼神?此时他站在这一家三口旁边,看着他们这样和谐、淡然,却彼此专注、亲密、相爱到无人可以介入。他感到自己整个人已经僵硬、麻木,唯一的感觉来自那颗心,那颗心在滴血。
李昂这时转过来,看着苏扬。他嘴角微微一动,像是要微笑,又没有微笑。或者说,那是一个极短的、带有嘲弄的笑,甚至只是一抹讥讽的笑意。这个细微的表情被苏扬捕捉到了,它的意思是:不,谁说我理解了?我永远理解不了你。你多么疯狂,多么有能耐,指望我理解你?我只是无力再管你了。我承认我失败了,我接受我的失败。你去吧,我们缘尽于此。
米多从祉明怀里挣脱开来,一下跑到苏扬面前要妈妈抱。苏扬笑着摸摸米多的头,又俯身亲亲她的脸。祉明走过来,蹲在米多身旁,小声哄着:“妈妈刚刚醒来,抱不动米多,还是让爸爸抱好吗?”说着他又把女儿抱起来。米多勾着祉明的脖子,照样笑得很开心。祉明又对苏扬说:“你再躺会儿吧,医生说还是要注意休息。”苏扬微笑着,点一点头,望着父女二人,脸上都是幸福与安宁。
苏扬这样想着,却见李昂把这个笑容完成了。讥讽和冷漠不见了,他的表情变成了她所熟悉的,那种带有宽容和怜悯的笑。他压抑住痛苦,克制了可能脱口而出的丑话。他维持住一贯的体面和教养,给出这个无懈可击的笑容。这笑容里甚至还有了一点骄傲。没错,他是什么人呢,北大高材生、名门之后、青年才俊,那么多光环。一场爱情的失败算得了什么?所以他理应是宽容的、大度的、无所谓的。接下来的台词和动作不难想象,他会微笑着,拥抱她,对她说:我放手了,我成全你们,你好好地去吧,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孩子。
就在他们这样沉默对望的时候,门开了。祉明抱着米多回来了。祉明走进来的一瞬间,明显地感受到了空气中的异常气氛。他知道苏扬与李昂一定正在说什么,他们正在为什么事情对峙、权衡。这种紧张感因他和米多的到来而松垮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