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六天七夜
他说了句什么,她记不清了。她自己也说了句什么,她也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自己很用力地埋进他的怀抱。这是他欠了她七年的拥抱。
她被他感动了,心中升起一股微妙的崇敬感。他浑身充满热力,是那种生来就燃烧着的人,用光和热照耀周围的人,为人提供力量和温暖。而从另一方面看,他这样燃烧,却又让人无法接近。若是接近,要么与其一同燃烧,比如叶子青;要么被其点燃,最终化为灰烬。
他轻轻用力将她拉向自己,伸手抚摸她的后颈。她抬起头,望见他眼中难以忍受的心痛。她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他,不顾他身上的衬衣干净笔挺,直接把脸埋到他胸前。眼泪疯狂地涌出,她口齿不清地说道:“你明天就走了。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只想再见你一面……”
窗外雨声渐停,球场也已安静。凌晨时分,他说第二天还有几桩生意要谈,需要睡一会儿。他在她身旁入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她静卧在旁,凝视他的侧脸:挺拔的鼻梁、微微突起的眉弓、长长的睫毛。他在睡眠中有一张安静而沉着的脸。
他接着解开她牛仔裤的扣子。牛仔裤的布料很厚很涩,完全湿透,牢牢地裹在腿上。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来扯,几乎把裤子扯坏。
“他还有个妹妹,本来今年要考大学的,他还在给他妹妹攒学费。现在家里没了父母,妹妹受伤致残,连栖身之所都没有。你说他该怎么办?此等痛苦非你我生活顺当的人所能体会。我把存款全都给他了。捐给谁不是捐?他就是我的同龄人、我的同学、我的朋友。他需要帮助,而我恰有行善的力量,难道不该倾囊相助?”
然后,他抬起她的小腿,拔掉她的鞋子。鞋子灌满了水,重得像两块铅。她的一双脚冰冷,他用温暖的手掌握住它们。
她看着他。他话音落下,脸上却并无激越的光彩,也不觉得自豪。他的表情只有些淡淡的哀伤,神色是那种最忧国忧民的人才有的。这些年来他一直没变,总是慷慨大方,富有同情心,无论他自己是贫穷还是富有。
他跪在她身旁,脱她的衣服。衬衣湿透了裹在身上,非常难脱。复古式样的盘扣浸透了水,扣眼把扣子咬得死紧,他无法顺利解开。她在他面前发抖,因为紧张,也因为冷。他无计可施,心急之下,用力撕开了衬衣。
他们钻出水面。整个屋子里弥漫着厚重的雾。他的头发是湿的,让他看起来像是回到了十八岁的雨天。他低头看她,呼吸急促,激情和欲望让他显得脆弱而痛苦。他深深地吸气,紧紧地抱住她。她闭上眼睛,双臂用力地环绕住他。炙热的碰触与结合让她感到一阵战栗,她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
她轻轻地抱住他,埋首在他胸前,心中只叹自己所思所想太过幼稚狭隘,先前的话更是让他小看。
他脱掉自己的衣服,将她抱进浴缸。在他们一起沉入水中的时候,他看到她眼中有泪光。他们在水中吻得几近窒息,却仍不愿分开。
“我们不是专业救援人员,前往灾区本就危险。我能力有限,光有满腔激情,朋友们都是热心肠,可能也过于鲁莽天真,时常考虑不周。对于张康的事情,我始终自责,将来有能力要向他的家人尽力补偿。”
“我爱你。”他在她耳边低语。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坚定与虔诚、恋慕与珍爱,还有不可言说的悲伤与忍耐。
“十万块放在我身上,挥霍也就挥霍了。有时请朋友吃饭,出去唱歌,一天开销就上千。十万块虽然不多,但拿给我同学和他的妹妹,就是雪中送炭,或许就拯救了两个年轻人的梦想。我听说他妹妹现在又开始复习准备高考了。”
他扯过一块厚重的白毛巾铺到浴室的地板上,让她背靠着浴缸坐在毛巾上。然后他打开龙头往浴缸里放热水。浴室里开始慢慢有了蒸汽。
“你把所有的钱都捐了,身无分文地去了广州?”她问。
门在她身后关上。他架着她往浴室走去。她已近虚脱,软软地靠在他身上。沾满泥浆的球鞋弄脏了象牙色的地毯。
他笑了笑,说:“钱是可以再赚的。但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很难再找回来,比如情义,比如良知,比如理想。”
“这不是你的错。”她说。
他发现她在看他,俯过身来亲吻她的嘴唇。她的后背贴在冰凉的瓷砖上,一动不动。他吻着她,抚摸她瑟瑟发抖的身体。他的手如此温暖、有力,让她的身体渐渐复苏。她睁开眼睛,看到他褐色的眸子深远温柔,闪烁着爱与征服的光茫。
他轻轻摇头,“我自责没有看顾好我的朋友,但我并不后悔前往灾区。哪怕绵薄之力,多一份也是好的。我们去帮忙送物资、食品和药品。那些灾民没有地方住,也没有干净的食物和饮用水。粮食都被泡烂了,房子都被水淹了,成千上万的人无家可归。每天都有人失踪,或死于洪灾引发的瘟病。那惨状是你不能想象的。”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她静静地看着他。她那么爱他。七年了,为了他,她从一个品学兼优的乖女孩变成一个胆大妄为的坏学生,造老师的反,忍受同学的白眼。为了他的梦想,她变成了女贼、女间谍,把自己交到别的男人手里。七年了,她本以为这段感情已经走投无路,本以为这个男人不会再属于她了。而此刻,他们竟真的在一起了。她感到迷惑,一个愿望祈盼太久终得实现,她不知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一切都美好得让她不敢相信。
“至于说钱,十万也好,十块也好,实在没必要挂心。需要用的时候,把钱用掉,就是这样。我暂时不需要那些钱,我的同学需要,我就给他。他家的房子被洪水冲垮了,父母失踪。他家本就穷,大学四年他都是边读书边打工,往家里寄钱。我以前经常请他吃饭。你可知道他自己一人的时候都吃什么吗?天天都是学一的免费汤,下馒头。有时候打一次饭分两顿甚至三顿吃。有这样的人,你就会觉得我们城里的孩子考上大学根本不算什么。他从小连本像样的书都没有。他以前告诉过我,小时候他家隔壁邻居是老师,有个书架。说是书架,其实就那么短短的两排书,不超过二十本。他当时觉得那简直是个巨大的宝库。他如饥似渴地一本本借来读,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到后来书全读完了,实在没书可读了,就连什么《拖拉机维修手册》他也当本书来读。可想当时那里的物资贫乏到什么程度。我受了很大的震动。同为这个国家的公民,为什么我们和他们的日子如此不同?想想在大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从小生活安逸,却从不以之为幸,总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