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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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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家树起了一个早,果然五点钟后就到了先农坛内守了。那个时候,太阳在东方起来不多高,淡黄的颜色,斜照在柏林东方的树叶一边,在林深处的柏树,太阳照不着,翠苍苍的,却吐出一股清芬的柏叶香。进内坛门,柏林下那一条平坦的大路,两面栽着的草花,带着露水珠子,开得格外的鲜艳。人在翠荫下走,早上的凉风,带了那清芬之气,向人身上扑将来,精神为之一爽。最是短篱上的牵牛花,在绿油油的叶丛子里,冒出一朵深蓝浅紫的大花,这种晨景,不是晚起人所轻易得见。绿叶里面的络纬虫,似乎还不知道天亮了,令叮令叮,偶然还发出夜鸣的一两声余响。

当下伯和也不再说,一手托了章程,一手向章程上一指,却笑着伸到家树面前来。家树看时,只见那上面盖了邮政局的墨戳,而且上面的日期号码,还印得十分明显,无论如何,这是不容掩饰的了。家树一时急得面红耳赤,说不出所以然来,反是对他笑了一笑。伯和笑道:“小孩子!你还是不会撒谎,你不会说在抽屉里拿错了章程吗?今天拿来的,放在抽屉里,和旧有的章程,都混乱了,新的没有拿来,旧的倒拿来了,你这样一说,破绽也就盖过去了。为什么不说呢?”家树笑道:“这样看来,你倒是个撒谎的老内行了。”伯和道:“大概有这种能耐吧。你愿意学就让我慢慢的教你,你要知道应付女子,说谎是唯一的条件啊。”家树道:“我有什么女子?你老是这样俏皮我。”伯和道:“关家那个大姑娘,和你不是很好吗?你应该……”家树连忙拦住道:“那个关家大姑娘,现在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家树本是一句反问的话,实出于无心,伯和倒以为是他要考考自己,便道:“我有什么不知道?他搬开这里,就住到后门去了。你每次一人出去,总是大半天,不是到后门去,到哪里去了?”家树道:“你何以知道他住在后门,看见他们搬的吗?”

这样的长道,不见什么游人,只瓜棚子外面,伸出一个吊水辘轳。那下面是一口土井,辘轳转了直响,似乎有人在那里汲水。在这样的寂静境界里,不见有什么生物的形影。走了一些路,有几个长尾巴喜鹊在路上带走带跳的找零食吃,见人来到,哄的一声,飞上柏树去了。家树转了一个圈圈,不见有什么人,自己觉的来得太早,就在路边一张露椅上坐下休息。那一阵阵的凉风,吹到人身上,将衣服和头发掀动,自然令人感到一种舒服。因此一手扶着椅背,慢慢的就睡着了。

到了下午,伯和由衙门里回来了,因在走廊上散步,便隔着窗户问道:“家树,投考章程取回来了吗?”家树道:“取回来了。”一面答话,一面在桌子抽屉里取出前几天邮寄来的一份章程在手里,便走将出来。伯和道:“北京的大学,实在是不少,你若是专看他们的章程,没有哪个不是说得井井有条的,而且考起学生来,应有的功课,也都考上一考。其实考取之后,学校里的功课,比考试时候的程度,要矮上许多倍。所投考的学生,都是这样说,就是怕考不取。考取之后,到学校里去念书,是没有多大问题。”家树道:“那也不可一概而论。”伯和道:“不可一概而论吗?正可一概而论呢!国立大学,那完全是个名,只要你是出风头的学生,经年不跨过学校的大门,那也不要紧。常在杂志上发表作品的杨文佳,就是一个例。他曾托我写信,介绍到南边中学校里去,教了一年半书,现在因为他这一班学生要毕业了,他又由南边回来,参与毕业考。学校当局,因为他是个有名的学生,两年不曾上课,也不去管他。你看学校是多么容易进!”他一面说话,一面看那章程,看到后面,忽然一阵微笑,问道:“家树!你今天在哪里来?”家树虽然心虚,但不信伯和会看出什么破绽,便道:“你岂不是明知故问?我是去拿章程来了,你还不知道吗?”伯和手上捧了章程,摇了一摇头笑道:“你当面撒谎,把我老大哥当小孩子吗?这章程是一个星期以前,打邮政局里寄来的。”家树道:“你有什么证据,知道是邮政局里寄来的?”

家树脑子里有了这一个幻影,便记起那张相片,心里思索着:当时收起那张相片的时候,是夹在一本西装书里,可是夹在哪一本西装书里,当时又没有注意,现在寻起来,只得把横桌上摆好了的书,一本一本提出来抖一抖,以为这样找,总可以找出来的。不料把书一齐抖完了,也不见相片落下来。刚才分明夹在书里的,怎么一会儿又找不着了?今天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老是心猿意马,做事飘飘忽忽的,只这一张相片,今天就找了两次,真是莫明其妙。于是坐在椅子上出了一会神,细想究竟放在哪里,想来想去,一点不错,还是夹在那西装书里。因此站起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以便想起是如何拿书,如何夹起,偶然走到外边屋子里,看见躺椅边短几上,放了一本绿壳子的西装书,恍然大悟,原是放在这本书里的。当时根本上就没有拿到里边屋子里去,自己拼命的在里边屋里找,岂不可笑吗?在书里将相片取出,就靠在沙发上一看,把刚才一阵忙乱的苦恼,都已解除无遗。看见这相,含笑相视,就有一股喜气迎人。心想:她由钟楼的露天下,升到茶社里去卖唱,总算升一级了。今天是第一次,我不能不去看看。这样一想,便不能在家再坐了。在箱子里拿了一些零碎钱,雇了车,一直到先农坛去。

回到屋子里去想了一想,凤喜已经到茶社里去唱大鼓了,这茶社里,究竟像个局面,不是外坛钟楼下那样难堪,她今天新到茶社,我必得去看看。这样一计算,刚才摊出来的书本,又没有法子往下看了。好容易捺下性子来看书,没有看到三页,怎么又要走,还是看书吧!因此把刚才的念头抛开,还是坐定了看书。说也奇怪,眼睛对着书上,心里只管把凤喜唱大鼓的情形,和自己谈话的那种态度,慢慢的一样一样想起,仿佛那个人的声音笑貌,就在面前。自己先还看着书,以后不看书了,手压住了书。头偏着,眼光由玻璃窗内,直射到玻璃窗外。玻璃窗外,原是朱漆的圆柱,彩画的屋檐,绿油油的葡萄架。然而他的眼光,却一样也不曾看到,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穿了淡蓝竹布的长衫,雪白的脸儿,漆黑的发辫,清清楚楚,齐齐整整的,对了他有说有笑。

这一天,先农坛的游人最多,柏树林子下,到处都是茶棚茶馆。家树处处留意,都没有找着凤喜,一直快到后坛了,那红墙边,支了两块芦席篷,篷外有个大茶壶炉子,放在一张破桌上烧水,过来一点,放了有上十张桌子,蒙了半旧的白布,随配着几张旧藤椅,都放在柏树荫下。正北向,有两张条桌,并在一处,桌上放了一把三弦子,桌子边支着一个鼓架。家树一看,猜着莫非在这里?所谓茶社,不过是个名,实在是茶摊子罢了。有株柏树兜上,有一条二尺长的白布,上面写了一行大字是“来远楼茶社”。家树看到不觉笑了起来,不但不能“来远”,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楼”。

吃过午饭,家树心想这一些时候玩够了,从今天起,应该把几样重要功课趁闲理一理,于是找了两本书,对着窗户,就在桌上随便看。看不到三页,有个听差来说:“有电话来了,请表少爷说话。”他是大门口的听差,家树就知道是前面小客堂里的电话机说话,走到前面去接电话。说话的是个妇人声音,自称姓沈。家树一听倒愣住了,哪里认识这样一个姓沈的?后来她说我们姑娘今天到先农坛一家茶社里去唱,你没有事,可以来喝碗茶。家树这才明白了,是凤喜的母亲沈大娘打来的电话。便问:“在哪家茶社里?”她说:“记不着字号,你要去,总可以找着的。”家树便答应了一个“来”字,将电话挂上了。

家树望了一望,正要走开,只见红墙的下边,有那沈大娘转了出来。她手上拿了一把大蒲扇,站在日光下面,遥遥的就向樊家树招了两招,口里就说道:“樊先生!樊先生!就是这儿。”同时凤喜也在她身后转将出来,手里提了一根白棉线,下面拴着一个大蚂蚱,笑嘻嘻向着这边点了一个头。家树还不曾转回去,那卖茶的伙计,早迎上前来,笑道:“这儿清净,就在这里喝一碗吧。”家树看一看这地方,也不过坐了三四张桌子,自己若不添上去,恐怕就没有人能出大鼓书钱了。于是就含着笑,随随便便的在一张桌边坐了。凤喜和沈大娘,都坐在那横条桌子边。她只不过偶然向着这边一望而已,家树明白,这是她们唱书的规矩:卖唱的时候,是不来招呼客人的。

刘福听了这话,脸上似乎有些不自在的样子。家树道:“搬到后门去了,他怎么会知道?大概又是你给你们大爷调查得来的。”刘福也不知道自己主人翁是怎样说的,倒不敢一味狡赖,便道:“我原来也不知道,因为有一次有事到后门去,碰着那关家老头,他说搬到那儿去了。究竟住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家树看那种情形,就料到关家搬家,和他多少有些关系。也不知道如何把个戆老头子气走了,心里很过意不去,不过他们老疑惑我认识那老头子,是别有用意,我倒不必去犯这个嫌疑。明白到此,也就不必向下追问,当时依然谈些别的闲话,将这事遮盖过去。

过了一会儿,只见凤喜的叔叔,口里衔着一支烟卷,一步一点头的样子,慢慢走了过来。他身后又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黄黄的脸儿,梳着左右分垂的两条黑辫,她一跑一跳,两个小辫跳跑得一甩一甩的,倒很有趣。到了茶座里,凤喜的叔叔,和家树遥遥的点了两个头,然后就坐到横桌正面,抱起三弦试了一试。先是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打着鼓唱了一段,自己拿个小柳条盘子,挨着茶座讨钱。共总不过上十个人,也不过扔了上十个铜子。家树却丢了一张铜子票,女孩子收回钱去了。凤喜站起来,牵了一牵她的蓝竹布的长衫,又把手将头发的两鬓和脑顶上,各抚摩了一会子,然后才到桌子边,拿起鼓板,敲拍起来。当她唱的时候,来往过路的人,倒有不少的站在茶座外看。及至她唱完了,大家料到要来讨钱,零零落落的就走开了。凤喜的叔叔,放下三弦子,对着那些走开人的后背,望着微叹了一口气,却亲自拿了那个柳条盘子向各桌上化钱。他到了家树桌上,倒格外的客气,蹲了一蹲身子,又伸长了脖子,笑了一笑。家树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只是觉得少了拿不出手,又掏了一块钱出来,放在柳条盘子里。凤喜叔叔身子向前一弯道:“多谢!多谢!”家树因此地到东城太远,不敢多耽搁,又坐了一会,付了茶账,就回去了。

次日早上,伯和是上衙门去了。陶太太又因为晚上闹了一宿的跳舞,睡着还没有起来,两个小孩子,有老妈子陪着,送到幼稚园里去了。因此上房里面,倒很沉静。家树起床之后,除了漱洗,接上便是拿了一叠报,在沙发上看。这是老规矩,当在看报的时候,刘福便会送一碟饼干,一杯牛乳来。陶家是带点欧化的人家,早上虽不正式开早茶,牛乳咖啡一类的东西,是少不了的。一会,送了早点进来,家树就笑道:“刘福,你在这儿多少年了?事情倒办得很有秩序。”刘福听了这句话,心里不由得一阵欢喜,笑道:“年数不少了,有六七年了。”家树道:“你就是专管上房里这些事吧?”刘福道:“可不是,忙倒是不忙,就是一天到晚都抽不开身来。”家树道:“还好,大爷还只有一个太太,若是讨了姨太太,事情就要多许多了。”刘福笑道:“照我们大爷的意思,早就要讨了,可大奶奶很精明,这件事不好办。”家树笑道:“也不算精明,我看你们大爷,就有不少女朋友。”刘福道:“女朋友要什么紧,我们大奶奶也有不少男朋友呢!”家树道:“大奶奶的朋友,是真正的朋友,那没关系。你们大爷的女朋友,我在跳舞场上会过的,像妖精一样,可就不大妥当。你大爷的事情,我是知道,专门留心女子身上的事,好比我打算跟着那关寿峰想学一点武术,这也没有什么可注意的价值。他因为关家有个姑娘,就老提到她,常说关家搬到后门去住了,叫我找她去,你看好笑不好笑?”

自这天起,家树每日必来一次,听了凤喜唱完,给一块钱就走。一连四五天,有一日回去,走到内坛门口,正碰到沈大娘。她一见面,先笑了,迎上前来道:“樊先生!你就回去吗?明天还得请你来。”家树道:“有工夫就来。”沈大娘笑道:“别那样说,别那样说,你总得来一趟,我们姑娘,全指望着你捧,你要不来,我们就没意思了。”说时,她将那大蒲扇撑住了下巴颏,想了一想,就低声道:“明天不要你听大鼓,你早一点儿来。”家树道:“另外有什么事吗?”沈大娘道:“这个地方,一早来就最好。你不是爱听凤喜说话吗?明天我让她陪你谈谈。”家树红了脸道:“你一定要我来,我下午来就是了。”沈大娘回头一望,见身后并没有什么人,却将蒲扇轻轻儿的拍了一拍他的手胳膊,笑道:“别!早上来吸新鲜空气多好,我叫凤喜六点钟就在茶座上等你。我可是起不了那早,可是不能来陪。”家树要说什么,话到口头,又忍了回去,站在路心,对沈大娘一笑。沈大娘还是将扇叶子轻轻的拍了他,低低的道:“别忘了,早来,明天会……不,明天我会你不着,过天会吧。”说罢,就一笑走了。家树心想,她叫凤喜明天一早陪我谈话,未见得出于什么感情作用,恐怕是特别联络,多要我两个钱而已。不过虽是这样,我还得来。我要不来,让凤喜一个人在这儿等,叫她等到什么时候哩!当日回去,就对伯和夫妇扯了一个谎,说是明天要到清华大学去找一个人,一早就要出城。伯和夫妇知道他有些旧同学在清华,对于这话,倒也相信。

这时,陶太太忽然由屋子里走出来,连忙把话来扯开。问家树道:“表弟什么时候回来的?在外面吃过饭吗?我这里有乳油蛋糕,玫瑰饼干,要不要吃一点?”家树道:“我吃了饭,点心吃不下了。”陶太太一面说话,一面就把眼光对伯和浑身上下望了一望,伯和似乎觉悟过来了,便也进房去取了一根雪茄来抽着,也不知在哪里掏了一本书来,便斜躺在沙发上抽烟看书。家树虽然很惦记关寿峰,无如伯和说话,总要牵涉到关大姑娘身上去,犯着很大的嫌疑,只得默然无语,自走开了。不过心里就起了一个很大的疑问,关家搬走了,连自己都不知道,伯和何以知道他搬到后门去了?这事若果是真,必然是刘福报告的,回头我倒要盘问盘问他。当日且搁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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