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家树正苦于无词可答,好容易得到这样一个回话的机会,却不愿放过,因道:“这话从何而起,我在什么地方,批评过何小姐奢华?我是向来不在朋友面前攻击朋友的。”何丽娜道:“我自然有证据,不过我也有点小小的过失。有一天,大爷不是送了杭州带来的东西,到舍下去吗?我失迎得很,非常抱歉,后来你有点贵恙,我去看了,因为你不曾醒,随手翻了一翻桌上的书,看到一张‘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字条,是我好奇心重,拿回去了。回家之后,我想这行为不对,于是次日又把字条送回去,在送回桌上的时候,无意中我看到两样东西:第一样是你给那关女士的信,我以为这位关女士,就是和我相貌相同的那位小姐,所以注意到她的通信地址上去;第二样是你的日记,我又无意翻了一翻,恰恰看到你批评我买花的那一段批评,这不是随便撒谎的吧!不过我对于你的批评,我很赞成,本来太浪费了,只是这里又添了我一个疑团。”说着便笑了一笑。
这时,恰好姨太太打扮得花蝴蝶儿似的,走了进来,笑着向家树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家树因为婶母有命令,不许称姨太太为长辈,当了叔叔的面,又不敢照背地里称呼,叫她为姨太太,也就笑着站起来,含糊的叫了一声。姨太太也不理会,走上前,将端本手上的报夺了过来,一阵乱翻。端本那一副正经面孔,维持不住了,皱了一皱眉,又笑道:“你认识几个字,也要查报?”姨太太听说,索性将报向端本手上一塞道:“你给我查一查,今天哪一家的戏好?”端本道:“我还有事,你不要来麻烦。”一面说时,一面给姨太太查着报了。家树觉得坐在这里有些不便,就避开了。
这时,伙计已送上菜来了,伙计问一声:“要什么酒?”家树说:“早上吃饭,不要酒吧。”丽娜道:“樊大爷能喝的,为什么不喝?来两壶白干,你这里有论杯的白兰地没有?有就斟上两杯。要是论瓶买的话,我没有那个量,那又是浪费了!”说着,向家树一笑,家树道:“白兰地罢了。白干就厉害了。”何丽娜眉毛一动,腮上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儿一闪,用手一指鼻尖道:“我喝!”家树却没有法子禁止她不喝酒,只得默然。伙计斟上两杯白兰地,放到何丽娜面前,然后才拿着两壶白干来。她端起小高脚玻璃杯子,向家树请了一请,笑道:“请你自斟自饮,不要客气。我知道你是喜欢十三妹这一路人物的,要大马关刀,敞开来干的。”说着,举起杯子,一下就喝了小半杯。家树知道她是没有多大酒量,见她这样放量喝起酒来,倒很有点为她担心。她喝了酒,笑道:“我知道这件事与私人道德方面有点不合,然而自己自首了,你总可以原谅了。我还有一个疑团,借着今天三分酒气,盖了面子,我要问一问樊大爷。那位关女士我是见面了,并不是我理想中相貌和我相同的那一位,不知樊大爷何以认识了她?她是一个大侠客呀!报上登的,西山案里那个女刺客,她的住址,不是和这位关女士相同吗?难怪那晚你看戏,口口声声谈着侠女。如今我也明白了,痛快!我居然也有这样一个朋友,不知她住在哪里,我要拜她为师,也做一番惊人的事业去。”说着,端起酒杯。
樊端听了此言,本将手不住的理着胡子,手牵着几根胡子梢,点了几点头道:“虽然附会,倒有点像。你不知道,我刚才所说的话,原是有根据的。何洁身做这些年的阔差事,钱是挣的不少,可是他也实在花的不少,尤其是在赌上,前次在张老头子家里打牌,八圈之间,输了六七万,我看他还是神色自若,口里衔着雪茄烟,烟灰都不落一点下来,真是镇静极了。不过输完之后,也许有点心痛,就不免想法子要把钱弄回来。上次就是输钱的第二天,专门请我吃饭,有一件盐务上的事,若办成功,大概他可以弄一二十万,请我特别帮忙。报酬呢,就是口北关监督。我做了这多年的商务,本来就懒作冯妇;无奈他是再三的要求,不容我不答应。我想那虽是个小职,多少也替国家办点事;二来我也想到塞北地方去看看,赏玩赏玩关塞的风景。洁身倒也很知道你,说是你少年老成,那意思之间,倒也很赞成你们的亲事。”家树这才明白了。闹了半天,他和何小姐的父亲何廉,在官场上有点勾搭,自己的婚事,还是陪笔。叔父早就想弄个盐运使或关监督做做,总是没有相当的机会,现在他正在高兴头上,且不要当面否认何丽娜的婚事。好在叔叔对于自己的婚事,又不能干涉的,就由他去瞎扯吧。因此话提到这里,家树就谈了一些别的话,将事扯了开去。
家树见何丽娜又要喝酒连忙站起来,一伸手按住了她的酒杯,郑重的说道:“密斯何!我看你今天的神气,似乎特别的来得兴奋,你能不能安静些,让我把我的事情,和你解释一下子?”何丽娜马上放了酒杯笑道:“很好,那我是很欢迎啦。就请你说吧。”家树见她真不喝了。于是将认识关、沈以至最近的情形,大概说了一遍,因道:“密斯何!你替我想想,我受了这两个打击,而且还带点危险性,这种事,又不可以乱对人说,我这种环境,不是也很难过的吗?”何丽娜点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完全是我误会。大概你老太太寄到天津来的那张相片,又是张冠李戴了!”家树道:“正是这样,可是现在十分后悔,不该让我母亲看到那相片,将来要追问起来,我是何词以对?”何丽娜默然的坐着吃菜,不觉得又端起酒杯子来喝了两口,家树道:“密斯何现在可以谅解我了吧。”何丽娜笑着点了点头道:“大爷!我完全谅解。”家树道:“密斯何!你今天为什么这样的客气?左一句大爷,右一句大爷,这不显着我们的交情生疏得多吗?”何丽娜道:“当然是生疏得多!若不是生疏……唉!不用说了,反正是彼此明白。”说完,又端起酒杯,接连喝上几口。家树也不曾留意,那两杯白兰地,不声不响的,就完全喝下去了。
伯和姻侄文鉴:
家树原是要彻底解释丽娜的误会,却没有想到话说得太决绝了。何丽娜也逆料他必有一个很委婉的答复,不想碰了这一个大钉子,心里一不痛快,一汪眼泪,恨不得就要滚了出来。但是她极力的镇定着,微微一笑道:“这真是我一个极大的误会了。幸而这件事,还不曾通知到舍下去,若是这事让下人知道了,我面子上多少有点下不去哩!我不明白令叔什么意思,开这一个大玩笑。”说时,打开她手拿的皮包,在里面取出一封信来,交给家树。看时,是樊端本写给伯和的。信上说:
这次舍侄来津,近况均已获悉,甚慰。所谈何府亲事,彼已默认,少年人终不改儿女之态,殊可笑也。此事,请婉达洁身署长,以早成良缘。洁身与愚,本有合作之意,两家既结秦晋之好,将来事业,愈觉成就可期矣。至于家嫂方面,愚得贤伉俪来信后,即已快函征求同意。兹得复,谓舍侄上次回杭时,曾在其行箧中发现女子照片两张,系属一人。据云:舍侄曾微露其意,将与此女订婚,但未详言身家籍贯。家嫂以相片上女子,甚为秀慧,若相片上即为何小姐,彼极赞成。并寄一相片来津,嘱愚调查。按前内人来京,曾在贵寓,与何小姐会面多次,愚亦曾晤何小姐。兹观相片,果为此女,家嫂同情,亦老眼之非花也。总之,各方面皆不成问题,有劳清神,当令家树多备喜酒相谢月老耳。专此布达,即祝俪福。
二人隔了一个方桌子犄角斜坐着,沉默了一会,何丽娜一个指头,钩住了茶杯的小柄,举着茶杯,只看茶杯上出的热气,眼睛望了茶上的气,却笑道:“我以为你很老实,可是你近来也很调皮了。”说毕,嘴唇抵住了茶杯口,向家树微笑。家树道:“我什么事调皮了?以为我到天津来,事先不曾告诉你吗?但是我有苦衷,也许将来密斯何会明白的。”何丽娜放下茶杯,两手按住了桌子,身子向上一伸道:“干嘛要将来?我这就明白了。我也知道,你对于我,向来是不大了解的,不过最近好一些,不然,我也不到天津来,我就不明白这件事,你和我一点表示没有,倒让你令叔出面呢?”她这样说着,虽然脸上还有一点笑意,却是很郑重的说出来,决不能认为是开玩笑的了。家树因道:“密斯何!这是什么话,我一点不懂,家叔有什么事出面?”何丽娜道:“你令叔写信给陶先生,你知道不知道?”答不知道。又问:“那末,你到天津来,是不是与我有点关系?”家树道:“这可怪了。我到天津来,怎么会和密斯何有关系呢?我因为预备考大学的时候,不能到天津来;现在学校考取了,事情告了一个段落,北京到天津这一点路,我当然要来看看叔叔婶婶,这决不能还为了什么。”
愚樊端本顿首
家树吃了一惊,笑早不知何处去了,便道:“今年回杭州去,在月老祠里闹着玩,抽了一张签,签上说是‘怪底重阳消息好,一山红叶醉于人’。”家树说了这话,自己心里可就想着,实在诌的不成诗句。说毕,就看了樊端本的脸色道:“我想这两句话,并不像月老祠里的签,若是说到叔叔身上,或有点像。倒好像说叔叔的差事,重阳就可发表似的。”
这时,家树已经是吃饭了,何丽娜却将坐的方凳向后一挪,两手食指交叉,放在腿上,也不吃喝,也不说话。家树道:“密斯何!你不用一点饭吗?上午喝这些空心酒,肚子里会发烧的。”何丽娜笑道:“发烧不发,不在乎喝酒不喝酒。”家树见她总有些愤恨不平的样子,欲待安慰她几句,又不知怎样安慰才好。吃完了饭,便笑道:“天津这地方,只有热闹的马路,可没有什么玩的,只有一样比北京好,电影片子,是先到此地。下午我请你看电影,你有工夫吗?”何丽娜想了一想道:“等我回去料理一点小事,若是能奉陪的话,我再打电话给你奉约。”说着叫了声伙计开账来。待等伙计开了账来时,何丽娜将菜单抢了过去,也不知在身上掏出了几块钱,就向伙计手上一塞,站起来对家树道:“既然是看电影,也许我们回头再会吧。”说毕,她一点也不犹豫,立刻掀开帘子就走出去了。家树是个被请的,决没有反留住主人之理,只听得一阵皮鞋响声,何丽娜是走远了。表面看来,她是很无礼的,不过她受了自己一个打击,总不能没有一点不平之念,也就不能怪她了。
家树坐了人力车到饭馆子里时,伙计见了就问:“你是樊先生吗?”家树说:“是。”他道:“何小姐已经来了。”便引家树到了一个雅座。何丽娜含笑相迎,就给他斟了一杯茶。安下坐位,家树劈头一句,就问:“你怎么来了?”何丽娜也笑说:“你怎么来了?”家树道:“我有家在这儿。”何丽娜便笑着说:“我也有家呀!”家树被她驳得无言可答了,就只好一口一口的喝着茶。
家树将信从头看了两遍,不料又错上加错的,弄了这一个大错。若要承认,本无此事;若要不承认,由北京闹到天津,由天津闹到杭州,双方都认为婚姻成就,一下推翻全案,何丽娜是个讲交际爱面子的人,这有多难为情。因之拿了这封信,只管是看,半晌作声不得。
一混过了一个星期,这天下午,忽然听差来说:“北京何小姐请听电话。”家树听了,倒不觉一惊。有什么要紧的事,巴巴的打了长途电话来!连忙到客厅后接着电话一问,何丽娜首先一句便道:“好呀!你到天津来了,都不给我一个信。”家树道:“真对不住。我走得匆忙一点,但是我走的时候,请我表嫂转达了。”何丽娜问:“怎么到了天津!信也不给我一封呢?”家树无话可答,只得笑了。她道:“我请你吃午饭,来不来?”家树道:“你请我吃饭,要我坐飞机来吗?”何丽娜笑道:“你猜我在哪儿,以为我还在北京吗?我也在天津呢。我家到府上不远,请你过来谈谈好不好?”家树知道阔人们在京津两方,向来是有两份住宅的。丽娜说在家里,当然可信,不过家树因为彼此的婚姻问题,两家都有些知道了,这样往还交际,是更着了痕迹。便道:“天津的地方,我很生疏,你让我到哪里撞木钟去?”何丽娜笑道:“我也知道你是不肯到我这里来的。天津的地方,又没有什么可以会面谈话的地方,这样吧,由你挑一个知道的馆子吃午饭,我来找你。不然的话,我到你府上来也可以。”家树真怕她来了,就约着在一家新开的馆子“一池春”吃饭。
这里何丽娜见他不说,也不追问,自要了纸笔开了一个菜单子,吩咐伙计去做菜。反是家树不过意,皱了眉,用手搔着头发,口里不住的说:“我很抱歉!我很抱歉!”何丽娜笑道:“这又并不是樊大爷错了,抱什么歉呢?”她说着话,抓了碟子里的花生仁,剥去外面的红衣,吃得很香,脸色是笑嘻嘻,一点也不介意。家树道:“天下事情,往往是越巧越错,其实我们的友谊,也不能说错,只是……”说到“只是”两个字,他也拿了一粒花生仁在嘴里咀嚼着,眼望了何丽娜,却不向下说了。何丽娜笑道:“只是性情不同罢了,对不对呢?樊大爷虽然也是公子哥儿,可是没有公子哥儿的脾气。我呢,从小就奢华惯了,改不过来。其实我也并不是不能吃苦的人,当年我在学校读书时候,我也是和同学一样,穿的是制服,吃的是学校里的伙食。你说我奢华过甚,这是环境养成我的,并不是生来就如此。”
家树只来了十几个钟头,就觉得在这里起居,有许多不适。见叔叔是不能畅谈的,而且谈的机会也少。婶娘除说家常话,便是骂姨太太,只觉得唠叨。姨太太更是不必说,未便谈话的了。两个妹妹,上午要去上学,下午回来,不是找学伴,又是出去玩去了。因此一人闷着,还是看书。天津既没有朋友,又没有一点可清游的地方,出了大门,便是洋房对峙的街道。第一二天,还在街上走走,到了第三天,既不买东西,就没有在满街车马丛下一个人走来走去之理。加上在陶家住惯了那花木扶疏的院子,现在住这样四面高墙的洋房子,便觉得十分的烦闷。加上凤喜和刘将军的事情,又不知道变化到什么程度。虽然是避开了是非地,反是焦躁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