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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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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喜看那样子,大概是不唱不行,自己只轻轻将身子一转,坐了起来,只在这一转身之间,身上的皮肤,和衣裤互相磨擦,痛入肺腑,两行眼泪,几乎要由眼睛眶子里抢了出来。但是这眼泪真要流出来,又是祸事。连忙低了头咳嗽不住,笑道:“烟呛了嗓子,找一杯茶喝吧。”于是将手绢擦了眼睛,自己起身倒了一杯茶喝。刘将军道:“这两天你老是咳嗽,大概伤了风了,可是我这一顿鞭子,当了一剂良药,一定给你出了不少的汗。伤风的毛病,只要多出一点儿汗,那就自然会好的。”凤喜笑道:“这样的药,好是好,可是吃药的人,有些受不了呢!”她说时,用眼睛斜看着刘将军微笑。刘将军笑道:“你这小东西!倒会说俏皮话。你就唱吧!这个时候,我心里乐着呢。”

家树一见这样,很着急,伸手携着她一只胳膊,微微的摇撼了两下,因问道:“凤喜!怎么样,你心里还有什么说不出来的苦处吗?”凤喜的头,益发的低着了。半晌,说了一句道:“我对不起你!”家树放了她的手,拿了草帽子当着扇子摇了几摇道:“这样说,你是决计不能和我相合了。也罢,我也不勉强你,那姓刘的待你怎么样,能永不变心吗?”凤喜仍旧低着头,却摇了两摇,家树道:“你既然保不住他不会变心,设若将来他真变了心,他是有势力的,你是没有势力的,那怎么办?你还不如跟着我走吧。人生在世,富贵固然是要的,爱情也是要的。你是个很聪明的人,难道这一点,你还看不出来?而况我的家里虽不是十分有钱,不瞒你说,两三万块钱的家财,那是有的。我又没有三兄四弟,有了这些个钱,还不够养活我们一辈子的吗?”凤喜本来将头抬起来了。家树说上这一大串,她又把头低将下去了。家树道:“你不要不作声呀!你要知道,我望你跟着我走,虽然一半是自己的私心,一半也是救你。”

凤喜将一杯茶喝完了,就端了一张方凳子,斜对床前坐着,问道:“唱大鼓书,还是唱戏呢?”刘将军道:“大鼓书我都听得腻了,戏是清唱没有味,你给我唱个小调儿听听吧。”凤喜没有法子,只得从从容容的唱起来。唱完了一支,刘将军点头道:“唱得不错。”因见秀姑贴近房门口一张茶几站着,便笑问道:“这曲子唱得很好听吗?你会不会?”秀姑用冷眼看着他,牙齿对咬着,几乎都要碎开。这时他问起来了,也不好说什么,只微笑了一笑。刘将军对凤喜道:“唱得好,你再唱一个吧。”凤喜不敢违拗,又唱了一个。刘将军听出味来了,只管要她唱,一直唱了四个,刘将军还要听。凤喜肚子里的小调,向来有限,现在就只剩一个《四季相思》了。这个老曲子,是家树教了唱的,一唱起来就会想着他,因之踌躇着一会,才淡淡一笑道:“有是还有一支曲子,很难唱,怕唱不好呢。”刘将军道:“越是难唱的,越是好听,更要唱,非唱不行。”说着,一头坐了起来,望着凤喜。

却说家树见着凤喜,以为她还像从前一样,很有感情,所以说要她一路同去。凤喜听到这话,不由得吓了一吓,便道:“大爷!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这样败柳残花的人,你还愿意吗?”家树也道:“你这是什么话?”凤喜道:“事到如今,什么话都不用说了。只怪我命不好,做了一个唱大鼓书的孩子,所以自己不能做主,有势力的要怎么办,我就怎么办。像你樊大爷,还愁讨不到一头好亲事吗?把我丢了吧。可是你待我的好处,我也决不能忘了,我自然要报答你。”家树抢着道:“怎么样?你就从此和我分手了吗?我知道,你的意思说,以为让姓刘的把你抢去了,这是一件可耻的事情,不好意思再嫁我,其实是不要紧的。在从前,女子失身于人,无论是愿意,或者被强迫的,就像一块白布染黑了一样,不能再算白布的。可是现在的年头儿,不是那样说,只要丈夫真爱他妻子,妻子真爱她丈夫,身体上受了一点侮辱,却与彼此的爱情,一点没有关系。因为我们的爱情,都是在精神上,不是在形式上,只要精神上是一样的……”家树这样絮絮叨叨的向下说着,凤喜却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白皮鞋尖,去踢那石凳前的乱草。看那意思,这些话,似乎都没有听得清楚。

凤喜看了看刘将军,又回头看了看秀姑,便唱起来。但是口里在唱,脑筋里人就仿佛在腾云驾雾一般,眼面前的东西,都觉有点转动。唱到一半,头重过几十斤,身子向旁边一歪,便连着方凳,一齐倒了下来。刘将军连连喝问道:“怎么了?”要知他生气也无,下回交代。

沈大娘不料这大一个问题,随便几句话就说开了。身上先干了一把汗。到了楼上,只见凤喜眼睛红红的,靠了桌子,手指上夹了一支烟卷,放在嘴里抽着。就在她抬着胳膊的当儿,远远看见她手脉以下,有三条手指粗细的红痕。凤喜看见母亲,只叫了一声“妈”!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秀姑在旁看到,倒替她们着急。因道:“这祸事刚过去,你又哭?”沈大娘一看这样子,就知道她受了不小的委屈,连忙上前,拉着她的胳膊,问道:“这都是打的吗?”凤喜道:“你瞧瞧我身上吧。”说着,掉过背去,对了她的妈,沈大娘将衣襟一掀,倒退两步,拖着声音道:“我的娘呀!这都是什么打的,打得这个样子厉害?我的……儿……”只这一个“儿”字,她也哭了。凤喜转过身,握着她母亲的手,便道:“你别哭,哭着让他听到了,他一生气,那藤鞭子我可受不了!”秀姑道:“这话对。只要说明白了,把这事对付过去了,大家乐得省点事,干嘛还闹不休?”沈大娘道:“大姑娘!你哪里知道,我这丫头长这么大,重巴掌也没有上过她的头。不料她现在跟着将军做太太,一呼百诺的,倒会打的她满身是伤。你瞧,我有个不心痛的呀!”这几句话说着,正兜动了凤喜一腔苦水,也哽哽咽咽,哭了起来。

家树往日见着她流泪,一定百般安慰的;今天见着她流泪,远远的弯了身子,却是笑嘻嘻的看着她。凤喜见他如此,越是哭得厉害,索性坐在石凳上伏在石桌上哭将起来。家树站立一边,慢慢的止住了笑声,就呆望着她,见她哭着,两只肩膀只管耸动,虽然她没有大大的发出哭声,然而看见这背影,知道她哭得伤心极了。心想她究竟是个意志薄弱的青年女子,刚才那样羞辱她,未免过分。爱情是相互的,既是她贪图富贵,就让她去贪图富贵,何必强人所难!就是她拿钱出来,未尝不是好意,她哪里有那样高超的思想,知道这是侮辱人的行为。思想一变迁,就很想过去赔两句不是。

秀姑正待劝止她们不要哭,那刘将军却放开大步,走将进来。秀姑吓了一跳,她母女两人正哭得厉害,他一不高兴,恐怕要打在一处,心里一横,他果然那样做,今天我要拼他一下,非让他受一番教训不可。不料那刘将军进来,却换了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对沈大娘笑道:“刚才你说的话,我听到了,你说你舍不得你姑娘,我哪里又舍得打她?可是你要知道,咱们这样有面子的人,什么也不怕,就怕戴绿帽子!无论怎么说,你们瞒着我去瞧个小爷们,总是真的。凭了这一点,我就可以拿起枪来打死了她。”刘将军说到这里,右手捏了拳头,在左拳心里,击了一下,又将脚一顿,同时这屋子里三个女人,都不由得吃了一惊。刘将军又接着道:“这话可又说回来了,她虽然是瞒着我做的事,心眼儿里可是为着我。我抽了她一顿鞭子,算是教训她以后不要冒失,我都不生气,你们还生气吗?”

到了这时,风喜才知道他是恨极了这件事,特意撕了支票来出这一口气的。顷刻之间,既是惭羞,又是后悔,不知道如何是好?待要分说两句,家树是连蹦带跳,连嚷带笑,简直不让人有分说的余地。就是这佯,凤喜是越羞越急,越急越说不出话,两眼眶子一热,却有两行眼泪,直流下来。

沈氏母女本就有三分怕他,加上他又叮嘱了不许生气,娘儿俩只好掏出手绢,揩了一揩眼睛,将泪容收了。刘将军对沈大娘道:“现在没事,你可以回去了。你在这里,又要引着她伤心起来的。”沈大娘见女儿受了这样的委屈,正要仔仔细细和她谈一谈,现在刘将军要她回家,心里未免有点不以为然,因笑道:“我不惹她伤心就是了。你瞧,这屋子里弄得乱七八糟,我给她归拾归拾吧。”刘将军道:“我这里有的是伺候她的人,这个用不着担心,你回去吧。你若不回去,那就是存心和我捣乱。”凤喜道:“妈!你回去吧!我不生气就是了。”沈大娘看了看刘将军的颜色,不敢多说,只得低着头回去了。

裂券飞蚨绝交还大笑 挥鞭当药忍痛且长歌

凤喜先还以为他真欢喜了,后来看到他的态度不同,也不知道他是发了狂,也不知道他是故意如此,靠了石桌站住,呆呆的向他望着。家树两手张开,向天空一伸,大笑道:“好!我发了财了。我没有见过钱,我没有见过四千块钱一张的支票,今天算我开了眼了,我怎么不笑?天哪!天哪!四千块一张的支票,我没有见过呀!”说着,两手垂了下来,又合到一处,望了那张支票笑道:“你的魔力大,能买人家的身子,也能买人家的良心,但是我不在乎呢!”两手比齐,拿了支票,嗤的一声,撕成两半边,接上将支票一阵乱撅,撅成了许多碎块,然后两手握着向空中一抛,被风一吹,这四千元就变成一二十只小白蝴蝶,在日光里飞舞。家树昂着头笑道:“哈哈!这很好看哪。钱呀,钱呀,有时候你也会让人看不起吧!”

当下刘将军叫人来收拾屋子,却带凤喜到楼下卧室里去烧鸦片烟,并吩咐秀姑跟着。到了卧室里,铜床上的烟具是整日整夜摆着,并不收拾的。凤喜点了烟灯,和刘将军隔着烟盘子,横躺在床上。刘将军歪了头,高枕在白缎子软枕上,含着微笑,看看凤喜,又看看秀姑,一只手先抚弄着烟扦子,然后向她点了一点,笑道:“烧烟非要你们这种人陪着,不能有趣味。”又指着秀姑道:“有了你,那些老帮子我就看不惯了。你好好的巴结差使,将来有你的好处,我只要痛快,花钱是不在乎的。”秀姑不作声,扬了头只看壁上镜框中的西洋画。凤喜只把烟扦子拈着烟膏子烧烟,却当不知道。

当凤喜打开粉镜,露出支票的时候,家树心里已是噗突噗突跳了几下;及至凤喜将支票送过来,不由得浑身的肌肉颤动,面色如土。她将支票递过来,也就不知所以的将支票接着,一句话说不出来。停了一停,醒悟过来了。将支票一看,填的是四千元整,签字的地方,印着小小的红章,那四个篆字,清清楚楚,可以看得出,乃是“刘沈凤喜”。家树镇定了自己的态度,向着凤喜微笑道:“这是你赏我的钱吗?”风喜道:“你干嘛这样说呀?我送你这一点款子,这也无非聊表寸心。”家树笑道:“这的确是你的好心,我应该领受的。你说花了我的钱,差不多快到两千,所以现在送我四千,总算是来了个对倍了。哈哈!我这事算做得不错,有个对本对利了。”越说越觉得笑容满面,说完了笑声大作,昂着头,张着口,只管哈哈哈笑个不绝。

原来凤喜本不会烧烟,因为到了刘家来,刘将军非逼着她烧烟不可,她只得勉强从事。好在这也并非什么难事,自然一学自会。刘将军因她不作声,便问道:“干嘛不言语,还恨我吗?”凤喜道:“说都说明白了,我还恨你做什么呢?况且我做的事,本也不对,你教训我,是应该的。”说着,拿起烟枪,在烟斗上装好了烟泡,便递了过来,在刘将军嘴上碰了一碰,同时笑着向他道:“你先抽一口。”刘将军笑着捧了烟枪抽起来,因笑道:“你现在不恨我了吗?”凤喜笑道:“我不是说了吗,你教训我也是应该的,怎么你还说这话呢?”刘将军笑道:“你嘴里虽然这样说,可是你究竟恨我不恨,是藏在你心里,我哪里会知道!”凤喜道:“这可难了。你若是不相信,自然我嘴里怎么说也不成。我又没有那样的本领,可以把心掏给你看。”刘将军笑道:“我自然不能那样不讲理,要你掏出心来,可是要看出你的心来,也不算什么,只要你好好儿的唱上一段给我听,我就会看出你的心来了。你果然不恨我,你就会唱得像平常一样,若是你心里不乐意,你就唱不好的。你唱不唱?”凤喜笑道:“我为什么不唱?你要唱什么,我就唱什么。”刘将军喷着烟突然坐了起来,将大腿一拍道:“若是这样,我就一点不疑心了。你随便唱吧,越唱得多,我越是不疑心。你别烧烟,我自己会来。”说着又倒在床上,斜着眼睛,望了凤喜道:“你唱你唱。”

只在这时,凤喜忽然抬起头来,扬着脸问家树道:“一半是救我吗?我在姓刘的家里,料他也不会吃了我,这个你倒可以放心。”家树听到这话,不由得他的脸色不为之一变,站在一边,只管发愣。停了一会,点了一点头道:“好!这算我完全误会了。你既是决定跟姓刘的,你今天来此地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和我告别,今生今世,永不见面了吧?”凤喜道:“你别生气,让我慢慢的和你说。人心都是肉做的,你樊大爷待我那一番好处,我哪里忘得了!可是我只有这个身子,我让人家强占了去了,不能分开一半来伺候你。”家树皱了眉,将脚一顿道:“你还不明白,只要你肯回来……”凤喜道:“我明白,你虽然那样说不要紧,可是我心里总过不去的!干脆一句话,我们是无缘了。我今天是偷出来的,你不见我还穿着这样一身旧衣服吗?若是让他们看见了,放了好衣服不穿,弄成这种样子,他们是要大大疑心的。我自己私下,也估计了一下子,大概用你樊大爷的钱,总快到两千吧!我也没有别个法子,来报你这个恩,不瞒你说,那姓刘的,一把就拨了五万块钱,让我存在银行里。这个钱,随便我怎么样用,他不过问。现在我自己,也会开支票,拿钱很方便。”说到这里,凤喜在身上掏出一个粉镜盒子来。打开盒子却露出一张支票,她将支票递给家树道:“不敢说是谢你,反正我不敢白用大爷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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