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秀姑忽然想起,父亲约了今天在什刹海相会,不能完全是无意的啊!本来大家谈得好好的,又遇见了那个人。但是他见那个人,不但不生气,反而十分原谅她,那末,今天那个人没来,他又能有什么表示呢。这倒很好,可以把他为人看穿了……秀姑只是这样想着,却忘了去雇车子。寿峰忽然在后面嚷道:“怎么了?”回头看时,家树已经和寿峰一路由后面跟了来。家树笑道:“大姑娘为什么对戏报出神?要听戏吗?”秀姑笑着摇了一摇头,却见他走路已是平常,颜色已平定了,便道:“樊先生好了吗?刚才可把我吓了一跳。”说到这个“跳”字,可又偷眼向寿峰看了一看,接上脸也就红了。寿峰虽不曾注意,但是这样一来,就不便说要再玩的话,只得默然着走了。
家树刚一转身,只觉有一阵香气扑鼻而来。看时,有一个短衣汉子,手里提着白藤小篮子站在身边。篮子浮面盖了几张嫩荷叶,在荷叶下,露出一束一尺多长的花梗来。门房道:“糙花儿!我们这里天天早上有人上菜市带回来,没有花吗?谁叫你送这个?”那人将荷叶一掀,又是一阵香气。篮子里荷叶托着红红白白鲜艳夺目的花朵,那人将一束珊瑚晚香玉,一束玉簪花,拿起来一举道:“这是送小姐插花瓶的,不算钱。”说毕,却另提了两串花起来,一串茉莉花穿的圆球,一串是白兰花穿的花排子。门房道:“今天你另外送礼了。这要多少钱?”那人道:“今天算三块钱吧。”说着向门房一笑。家树在一边听了,倒不觉一惊,因问道:“怎么这样贵?”那卖花人将家树看了看,笑道:“先生!你是南方人,你把北京城里的茉莉花,白兰花,当南方价钱卖吗?我是天天上这儿送花,老主雇,不敢多说钱,要在生地方,我还不卖呢!”家树道:“天天往这儿送花,都是这么些个价钱吗?”卖花的道:“大概总差不多呢,这儿大小姐很爱花,一年总做我千儿八百块钱的生意呢。”家树听着点了一点头,自行回去了。
到了南岸,靠了北海的围墙,已是停着一大排人力车,随便可雇,家树站着呆了一呆,因问寿峰道:“大叔,我们分手吗?”寿峰道:“你身体不大舒服,回去吧。我们也许在这里还溜一溜弯。”秀姑站在柳树下,那垂下来的长柳条儿,如垂着绿幔一般,披到她肩上。她伸手拿住了一根柳条,和折扇一把握着,右手却将柳条上的绿叶子,一片一片儿的扯将下来,向地下抛去。只是望着寿峰和家树说话,并不答言,那些停在路旁的人力车夫,都是这样想着:这三个人站在这里不曾走,一定是要雇车的了。一阵风似的,有上十个车夫围了上来,争问着要车不要?家树被他们围困不过,只得坐上一辆车子就拉起走了。只是在车上揭了帽子,和寿峰点点头说了一声“再会”。
这天晚晌,家树心里想着:我的事,如何能要丽娜帮忙?她对于我总算很有好感,可是她的富贵气逼人,不能成为同调的。到了次日,想起送何丽娜的东西,因为昨天要去游北海,匆忙未曾带走,还放在上房,就叫老妈子搬了出来,雇了一辆人力车,一直就到何宅来,到了门房一问,何小姐还不曾起床,家树一想,既是不曾起床,也就不必惊动了。因掏出一张片子,和带来的东西,一齐都放在门房里。
秀姑坐的所在,正是对着芦棚外的大道,更看得清楚。知道家树心中,是一定受了很大的刺激,要安慰他两句,又不知要怎样说着才好。家树脸对着茶棚外呆了,秀姑又向着家树的脸看呆了。寿峰先是很惊讶,后来一想,明白了,便站起来,拍着家树的肩膀道:“老弟!你看着什么了?”家树点了点头,坐将下来,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脸却望着秀姑。寿峰问道:“我的眼睛不大好,刚才车上下来的那个人,我没有十分看清楚,是姓沈的吗?”秀姑道:“没有两天,你还见着呢,怎样倒问起我来?”寿峰道:“虽然没有两天,地方不同呀,穿的衣服也不同呀,这一股子威风,更不同呀!谁想得到呢?”
就在这一指之间,忽然看见一辆汽车,由南岸直开上柳提来。柳提上的人,纷纷向两边让开。这什刹海虽是自然的公园,可是警厅也有管理的规则。车马在两头停住,不许开进柳堤上来。这一辆汽车,独能开到人丛中来,大概又是官吏了。寿峰也看见了,便道:“我们刚说要阔人来,阔人这就来了!若是阔人都要这样骑着老虎横冲直撞,那就这地方不变成公园也好。因为照着现在这样子,我们还能到这儿来摇摇摆摆,若一抖起来,我们又少一个可逛的地方了。”家树听着微笑。只一回头,那辆汽车,不前不后,恰恰停在这茶棚对过。只见汽车两边,站着四个背大刀挂盒子炮的护兵,跳下车来,将车门一开,家树这座上三个人,不由得都注意起来,看是怎样一个阔人?及至那人走下车来,大家都吃一惊。原来不是赳赳武夫,也不是衣冠整肃的老爷,却是一个穿着浑身绮罗的青年女子。再仔细看时,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凤喜。家树身子向上一站,两手按了桌子,“啊”了一声,瞪了眼睛,呆住了作声不得。凤喜下车之时,未曾向着这边看来,及至家树“啊”了一声,她抬头一看,也不知道和那四个护兵说了一句什么,立刻身子向后一缩,扶着车门,钻到车子里去了。接着那四个护兵,也跟上车去,分两边站定,马上汽车“呜”的一声,就开走了。家树在凤喜未曾抬头之时,还未曾看得真切,不敢断定。及至看清楚了,凤喜身子猛然一转,她脚踏着车门下的踏板,穿的印花亮纱旗衫,衣褶掀动,一阵风过,飘荡起来,因衣襟飘荡,家树连带的看到她腿上的跳舞袜子。家树想起从前凤喜曾要求过买跳舞袜子,因为平常的也要八块钱一双,就不曾买,还劝了她一顿,以为不应该那样奢侈,而今她是如愿以偿了。在这样一凝想之间,喇叭呜呜声中,汽车已失所在了。
家树听了寿峰这几句话,脸上一阵白似一阵,手拿着一满杯茶,喝一口便放下,放下又端起来喝一口,却只是不作声。秀姑一想:今天这一会,你应该死心塌地,对她不再留恋了吧!因对寿峰道:“刚才我倒想向前看看她的,反正我也是个女子,她就是有四个护兵,谅她也不能将我怎样。”寿峰道:“那才叫多事呢!这种人还去理她做什么?她有脸见咱们,咱们还没有脸见她呢。总算她还知道一点羞耻,避开了咱们了。”家树手摸着那茶杯,摇着头,又叹了一口气。寿峰笑道:“樊家老弟!我知道你心里有些不好过,可是你刚才还说了呢,桑田变成沧海,沧海变成桑田。那么大的东西,说变就变,何况一个人呢。我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你就只当这趟南下,她得急病死了,那不也就算了吗?”秀姑笑道:“你老人家这话有些不妥,何不说是只当原来就不认识她呢?若是她真得急病死了,樊先生能这样子吗?”秀姑把这话刚说完,忽然转念:我这话更不妥了,我怎么会知道他不能这样?我一个女子,为什么批评男子对于女子的态度,这岂不现出轻薄的相来吗?于是先偷看了看寿峰,再又偷看家树。见他们并没有什么表示,自己的颜色才安定了。
三人拣了一副靠水田的座位坐下,伙计送上茶来,家树首先问道:“你说这儿有小花园,花园在哪里?”伙计笑着一指说:“那不是?”大家看时,原来在柳荫下挖大餐桌面大的一块地,栽了些五色小喇叭花和西洋马齿苋;沿着松土,插了几根竹竿木棍,用细粗绳子编了网,上面爬着扁豆丝瓜藤,倒开了几朵红的黄的花朵。大家一见都笑了。家树道:“天下事,都是这样闻名不如见面。北京的陶然亭,去过了,是城墙下苇塘子里一所破庙;什刹海现在又到了,是些野田。”寿峰道:“这个你不能埋怨传说的错了,这是人事有变迁。陶然亭那地方,从前四处都是水,也有树林子,一百年前,那里还能撑船呢,而今水干了,树林子没有了,庙也就破了。再说到什刹海,那是我亲眼得见的,这儿全是一片汪洋的大湖,水浅的地方,也有些荷花。而且这里的水,就是玉泉山来的活水,一直通三海。当年北京城里,先农坛,社稷坛,都是禁地,更别提三海和颐和园了。住在北京城里的阔人,整天花天酒地,闹得腻,要找清闲之地,换换口味,只有这儿和陶然亭了。至于现在的阔人,一动就说上西山。你想,那个时候,可是没汽车,谁能坐着拖尸的骡车,跑那么远去?可是打我眼睛里看去,我还是乐意在这种芦席棚子下喝一口水,比较的舒服。有一次,我到中央公园去,口渴了,要到茶座上找个座儿,你猜怎么着?我走过去,简直没有人理会。叫了两声茶房,走过来一个穿白布长衣的,他对我瞪着眼说:‘我们这儿茶卖两毛钱一壶。’瞧他那样子,看我是个穷老头儿,喝不起茶。我不和他说就走了。你瞧,一到了这什刹海,这儿茶房是怎样,我还是我上次到中央公园去穿着的那件蓝布大褂,可是他老远的就招呼着我请到里面坐了。”家树笑道:“那总算好。大叔不曾把公园里的伙计打上一顿呢。”寿峰道:“他和我一样,也是个穷小子,犯不着和他计较。好像什刹海这地方,从前也是不招待蓝布大褂朋友,而今穿绸衣的不大来,蓝布大褂朋友就是上客。也许中央公园,将来也有那样一天。”家树道:“桑田变沧海,沧海变桑田,古今的事,本来就说不定。若是这北京三海,改成四海,这什刹海,也把红墙围起,造起宫殿来,当然这里的水田,也就成了花池了。”说着,将手向南角一指,指着那一带绿柳里的宫墙。
家树沉思了许久,好像省悟了一件什么事的样子,然后点点头对寿峰道:“世上的事,本来难说定。她一个弱女子,上上下下,用四个护兵看守着她,叫她有什么法子?设若她真和我们打招呼,不但她自己要发生危险,恐怕还不免连累着我们呢。”寿峰笑道:“老弟!你这人太好说话了。我都替你生气呢,你自己倒以为没事。”家树道:“宁人负我吧。”寿峰虽不大懂文学,这句话是明白的。于是用手摸着胡子,叹了一口气。秀姑更不作声,却向他微笑了一笑。笑是第一个感觉的命令,当第二个感觉发生时,便想到这笑有点不妥,连忙将手上的小白折扇打开,掩在鼻子以下。家树也觉自己这话有点过分,就不敢多说了。
家树站在寿峰之后,跟着走到海边。原来所谓海者,却是一个空名。只见眼前一片青青,全是些水田,水田中间,斜斜的土堤,由南至北,直穿了过去。这土堤有好几丈宽,长着七八丈高的大柳树;这柳树一棵连着一棵,这上堤倒成了一条柳岸了。水田约莫有四五里路一个围子,在柳岸上,露出人家屋顶和城楼宫殿来。虽然这里并没有什么点缀,却也清爽宜人,所有来游的游人,都走上那道土堤。柳树下临时支着芦席棚子,有小酒馆,有小茶馆,还有玩杂耍的。寿峰带着家树走了大半截堤,却回头笑问道:“你觉得这里怎么样,有点意思吗?”家树笑道:“反正比天桥那地方干净。”寿峰笑道:“这样说,你是不大愿意这地方。那么,我们先去找地方坐一坐再说吧。”于是三个人放慢了脚步,两边找座。芦席棚里,便有一个人出来拦住了路,向三人点着头笑道:“你们三位歇息吧。我们这儿干净,还有小花园,雅致的很!”家树看时,这棚子三面敞着,向东南遥对着一片水田,水田里种的荷叶,乱蓬蓬的,直伸到岸上来。在棚外柳树荫下,摆了几张红漆桌子,便对寿峰道:“就是这里吧。”寿峰还不曾答言,那伙计已经是嚷着打手巾,事实上也不能不进去了。
坐谈了一会,寿峰遇到两个熟人,那朋友一定要拉着过去谈谈,只得留下家树和秀姑在这里,二人默然坐了一会。家树觉得老不开口又不好,便问道:“我去了南方一个多月,大姑娘的佛学,一定长进了不少了,现在看了些什么佛经了?”秀姑摇了一摇头,微笑道:“没有看什么佛经。”家树道:“这又何必相瞒!上次我到府上去,我就看到大姑娘燃好一炉香,正要念经呢。”秀姑道:“不过是《金刚经》《心经》罢了。上次老师傅送一本《莲华经》给我,我就看不懂,而且家父说,年轻的人看佛经,未免消磨志气,有点反对,我也就不勉强了。樊先生是反对学佛的吧?”家树摇着头道:“不!我也愿意学佛。”秀姑道:“樊先生前程远大,为了一点小小不如意的事,就要学佛,未免不值!”家树道:“天下哪有样样值得做的事,这也只好看破一点罢了。”秀姑道:“樊先生真是一片好心待人,可惜人家偏不知道好歹。”家树将手指蘸着茶杯子里的剩茶,在桌上搽抹着,不觉连连写了好几个“好”字。寿峰走回来了,便笑道:“哎!你什么事想出了神?写上许多“好”字。”家树笑了,站起来道:“我们坐得久了,回去吧。”寿峰看他心神不定,也不强留,就约他再看一看这里的露天游戏场去。
到了次日,已是阴历的七月七,家树想起秀姑的约会,吃过午饭,身上揣了一些零钱,就到关家来。老远的在胡同口上,就看见秀姑在门外盼望着,及至车子走近时,她又进去了。走了进去,寿峰由屋里迎到院子里来,笑道:“不必进去了。要喝茶说话,咱们到什刹海说去。”家树很知道这老头儿脾气的,便问道:“大姑娘呢?同走哇!”秀姑在屋子里咳嗽了两声,整着衣襟走了出来,寿峰是不耐等了,已经出门,秀姑便和家树在后跟着。秀姑自己穿了一件白褂,又系上一条黑裙,在鞋摊子上昨日新收的一双旧皮鞋,今天也擦得亮亮的穿了,这和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在一处走,越可以衬着自己是个朴素而又文明的女子了。走出胡同来,寿峰待要雇车,秀姑便道:“路又不远,我们走了去吧。”她走着路,心里却在盘算着:若是遇见熟人,他们看见我今天的情形,岂不会疑心到我……记得我从前曾梦到同游公园的一回事,而今分明是应了这个梦了……她只管沉沉的想着,忘了一切,及至到了什刹海,眼前忽然开阔起来,这才猛然的醒悟。
会了茶钱,一直顺着大道向南,见柳荫下渐渐芦棚相接,除茶酒摊而外,有练把式的,有说相声的,有唱绷绷儿戏,有拉画片的,尽头还有一所芦棚戏园。家树看着倒也有趣,把心里的烦闷,解除了一些。又走过去,却听到一阵弦索鼓板之声顺风吹来。看时,原来是柳树下水边,有一个老头子带着一个女孩子在那儿唱大鼓书,周围却也摆了几条短脚长板凳。家树一看到这种现象,不由得前尘影事,兜上心来,一阵头晕,几乎要摔倒在地。连忙一手按住了头,站住了不动,寿峰抢上前,搀着他道:“你怎么了,中了暑吗?”家树道:“对了,我闻到一种不大好的气味,心里难受得发昏了。”寿峰见路边有个茶座,扶着他坐下。秀姑道:“樊先生大概坐不住了。我先去雇一辆车来,送樊先生回去吧。”她一人走上前,又遇到一所芦棚舞台,这舞台比较齐整一点,门口网绳拦上,挂着很大的红纸海报,上面大书特书:今天七月七日应节好戏《天河配》。
他刚一到家,何丽娜就来了电话,说是刚才失迎,非常抱歉。向来不醒得这般晚,只因昨夜回来晚了,三点钟才睡着,所以今天起床很迟,这可对不住。家树便答应她:“我自己也是刚醒过来就到府上去的。”何丽娜问他:“今天在不在家?”家树就答道:“回京以后,要去看许多朋友,恐怕有两天忙。”何丽娜也就只好说着“再会”了。其实这天家树整日不曾出门,看了几页功课,神志还是不能定,就长长的作了一篇日记。日记上有几句记着是:“从前我看到妇人一年要穿几百元的跳舞鞋子,我已经惊异了。今天我更看到一个女子,一年的插头花,要用一千多元,于是我笑以前的事少见多怪了。不知道再过一些时,我会看到比这更能花钱的妇女不能?或者今天的事,不久也是归入少见多怪之列了。”写好之后,还在最后一句旁边,加上一道双圈。这天,伯和夫妇以为他已开始考试预备,也就不来惊动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