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这时,屋子里的人,已挤满了,都是来伺候太太的。随着一位西医也跟进来了,将凤喜身上看了一看,就明白了一半。又诊察了一会子病象,便道:“这个并不是什么重症,不过是受了一点刺激,好好的休养两天就行了。屋子里这些人,可是不大合宜。”说着,向屋子四周看了一看。刘将军便用手向大家一挥道:“谁要你们在这儿?你们都会治病,我倒省了钱,用不着找大夫来瞧了。走走走!”说着,手只管推,脚只管踢,把屋子里的男仆女仆,一齐都轰了出去。秀姑让刘将军管束住了,正是脱身不得,趁着这个机会,就正好躲出房来——因为人家被轰,她也就一块儿躲出来。心里本想着今天晚上,就溜回家去的,但是一看凤喜这种情形,恐怕是生死莫卜,若是走了,重来不得,这以后的种种消息,又从何处打听出来呢?于是悄悄的到了楼上,给家树通了一个电话,说是这里发生了很重大的事,只好在这里再看守一宿,请他和父亲通个信。秀姑把话说完,也不等家树再问,就把电话挂上了。
秀姑低着头,一路走去,心里想:我们先由“来今雨轩”过,她就注意了;我们到柏树林子里去喝茶,她又在林子外侦查,这样子,她倒很疑心我。其实我今天是为了凤喜来的,与我自己什么相干呢?她说,她天天和樊先生见面,这话不假,不但如此,樊先生到“来今雨轩”去,那么些茶座,并不要寻找,一直就把她找着了,一定他们是常在这里相会的。沈凤喜本是出山之水,人家又有了情人,你还恋她则甚?至于我呢,更用不着为别人操心了。心里想着,也不知是往哪里走去了,见路旁有一张露椅,就随意坐下了,一人静坐着。忽又想到:家树今天说的“疾风知劲草”那番话,不能无因,莫非我错疑了。自己斜靠在露椅上,只是静静的想,远看那走廊上的人,来来往往,有一半是男女成对的。于是又联想到从前在医院里做的那个梦,又想到家树所说父亲要提未提的一个问题。由此种种,就觉得刚才才对这位何小姐的看法似乎不对,因此心里感到一些宽慰。
却说刘将军逼着凤喜唱曲,凤喜唱了一支,又要她唱一支,最后把凤喜不愿唱的一支曲子,也逼得唱了出来。凤喜一难受,就晕倒在地下。秀姑看到,连忙上前,将她搀起时,只见她脸色灰白,两手冰冷,人是软绵绵的,一点也站立不定。秀姑就两手一抄,将她横抱着,轻轻的放在一张长沙发上。刘将军已是放了烟枪,站立在地板上,看到秀姑毫不吃力的样子,便微笑道:“你这人长的这样,倒有这样大力气!”说着,一伸手就握住了秀姑的右胳膊,笑道:“肉长的挺结实,真不含糊。”秀姑将手一缩,沉着脸道:“这儿有个人都快要死了,你还有心开玩笑。”刘将军笑道:“她不过头晕罢了,躺一会儿就好了的。”说着,也就摸了摸凤喜的手,“呀”了一声道:“这孩子真病了,快找大夫吧。”便按着铃将听差叫进来,吩咐打电话找大夫,自己将凤喜身上抚摸了一会,自言自语的道:“刘德柱!你下的手也太毒了,怎么会把人家打得浑身是伤呢?这样子还要她唱曲子,也难怪她受不了的了。”他这样说着,倒又拿起凤喜一只胳膊,不住的嗅着。
心里一宽慰,也就抬起头来,忽然见家树和何丽娜并肩而行,由走廊上向外走去。同时身边有两个男子,一个指道:“那不是家树?女的是谁?”一个道:“我知道,那是他的未婚妻沈女士,他还正式给我介绍过呢。”这个“沈”字,秀姑恰未听得清楚,心里这就恍然大悟,自己一人微笑了一笑,起身出园而去,这一去,却做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事。要知如何惊天动地,下回分解。
惊疾成狂坠楼伤往事 因疑入幻避席谢新知
秀姑下得楼来,那杨妈又似乎忘了她的恐惧,在电灯光下,向秀姑微微一笑。而这一笑时,她便望着秀姑住的那间屋子。秀姑也明白她的意思,鼻子一哼,也冷笑了一声。她悄悄的进房去,将门关紧,熄了电灯,便和衣而睡。一觉醒来时,太阳已由屋檐下,照下大半截白光来,只听得刘将军的声音,在楼檐上骂骂咧咧的道:“捣他妈的什么乱!闹了我一宿也没有睡着。家里可受不了,把她送到医院里去吧。”
正说到很有兴趣的时候,树林子里忽有茶房嚷着有:“有樊先生没有?”家树点着头只问了一声:“哪里找?”一个茶房走上前来,便递了一张名片给秀姑道:“你贵姓樊吗?我是‘来今雨轩’的茶房,有一位何小姐请过去说话。”秀姑接着那名片一看,却是“何丽娜”三个字,犹疑着道:“我并不认得这个人。是樊先生的朋友吧?”家树道:“是的,是的。这个人你不能不见,待一会我给你介绍。”因对茶房道:“你对何小姐说,我们就来。”茶房答应去了,家树道:“大姑娘,我们到‘来今雨轩’去坐坐吧。那何小姐是我表嫂的朋友,人倒很和气的。”秀姑笑道:“我这样子,和人家小姐坐在一处,不但自己难为情,人家也会怪不好意思的。”家树笑道:“大姑娘是极爽快的人,难道还拘那种俗套吗?”秀姑就怕人家说她不大方,便点点头道:“见见也好。可是我坐不了多大一会儿就要走的。”家树道:“那随便你,只要介绍你和她见一见面,那就行了。”于是家树会了茶账,就和秀姑一路到“来今雨轩”来。
只在这时,忽听到刘将军在窗子外嚷道:“现在怎么样,比以前好些了吗?”凤喜在床上一个翻身面朝里,秀姑和杨妈也连忙掉转身来,迎到房门口。刘将军进了房,便笑着向秀姑道:“她怎么样?”秀姑道:“睡着没有醒呢,我们走开别吵了她吧。”说毕,便匆匆走开了。秀姑的行李用物,都不曾带来,刘将军却是体贴得到,早是给了她一张小铁床和一副被褥,而且不要和那些老妈子同住,就在楼下廊子边一间很干净的西厢房里住。
家树引秀姑到了露台栏杆边,只见茶座上一个时装女郎笑盈盈的站了起来,向着这边点头。秀姑猛然看到她,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凤喜明明病在医院里,怎么到这里来了?老远的站着,只是发愣。家树明白,连忙抢上前介绍,说明这是“何女士”,这是“关女士”。何丽娜见秀姑只穿了一件宽大的蓝布大褂,而且没有剪发,挽着一双细辫如意髻,骨肉停匀,脸如满月,是一个很健康朴素的旧式女子,就伸着手握了秀姑的手,笑道:“请坐,请坐。我就听见樊先生说过关女士,是一个豪爽的人,今天幸会。”秀姑等她说出话来,这才证明她的确不是凤喜。家树向来没有提到认识一个何小姐,怎么倒在何小姐面前会提起我?大概他们的交情,也非同泛泛吧。她既是一见面这样的亲热,也就不能不客气一点。因笑道:“刚才何小姐去请樊先生,我是不好意思来高攀,樊先生一定要给我介绍介绍,我只好来了。”何丽娜笑道:“不要那样客气,交朋友只要彼此性情相投,是不应该在形迹上有什么分别的啊。”于是挪了一挪椅子,让秀姑坐下。家树也在何丽娜对面坐下了。
杨妈不曾说完,只听到床上“啊呀”一声,回头看时,凤喜在床上一个翻身,由床上滚到楼板上来。秀姑和杨妈都吓了一跳,连忙走上前,将她扶到床上去。她原来并不曾睡着,伸了手拉住秀姑的衣襟,哭着道:“吓死我了!你们得救我一救呀。”杨妈也吓慌了,呆呆的在一边站着望了她,作声不得。秀姑却用手拍着凤喜道:“你不要害怕!杨妈只当你睡着了,和我说了闹着玩的,哪里有这一回事!”凤喜道:“假是假不了的,我也不害怕了,害怕我又怎么样呢?”说时又叹了一口气。秀姑待要再安慰她两句,便听到楼下一阵喧哗,大概是刘将军回来了。杨妈就颤巍巍的对凤喜道:“我的太太!刚才的话,你可千万别说出来。说出来了,我这小八字,有点靠不住。”凤喜笑道:“你放心,我决不说的。”
秀姑这时将何丽娜仔细看了一看,见她的面孔和凤喜的面孔,大体上简直没有多大的分别,只是何丽娜的面孔略为丰润一点,在她的举动和说话上,处处持重一点,不像凤喜那样任性。这两个人若是在一处走着,无论是谁,也会说她们是姊妹一对儿。她模样儿既然是这样的好,身份更不必提,学问自然是好的。除了年岁而外,恐怕凤喜没有一样赛得过她的呢!那末,家树丢了一个凤喜,有这一个何小姐抵缺,他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了,又何怪对于凤喜的事淡然置之哩。心里想着事,何小姐春风满面的招待,就没有心去理会,只是含着微笑,随便去答应她的话。
两点钟以后,女仆们都去睡觉了,只剩秀姑和一个年老的杨妈,同坐在屋子里,伺候着凤喜的茶水。秀姑无事,却和杨妈谈着话来消磨时间。说到了凤喜的伤,杨妈将头一伸,轻轻的说道:“唉,这就算厉害吗?真厉害的,你还没有看见过呢!从前,我们这儿也是一个正太太,一个姨太太。不用提,正太太是上了年纪的人,整天的受气,她受气不过,回老家去了。不多时,就在老家过去了。太太一死,姨太太就抖了,整天的坐着汽车出去听戏游公园。据说,她在外面认识了男朋友了。有一天晚晌,姨太太听夜戏,十二点多钟才回来,咱们将军偏是那天没有出门,抽着大烟等着,看看表,又抽抽烟,抽抽烟,又坐起来。一打过十二点,他就要了一杯子白兰地酒喝了,一个人在屋子里,又跳又骂。一会子工夫,姨太太回来了。只刚上这楼,将军走上前就是一脚,把她踢在地下,左手一把揪着她的头发,右手在怀兜里掏出一管手枪,指着她的脸,逼问她从哪里来。姨太太吓慌了,告着饶,哭着说:‘没有别的,就是和表哥吃了一会馆子,听戏是假的。’我们老远的站着,哪敢上前。只听到那手枪啪啪两下响,将军抓着人,隔了栏杆,就向楼下一扔……”
何丽娜道:“我早就在这里坐着的。我看见关女士和樊先生走过去,我就猜中了一半。”家树道:“哦!你看见我们走过去的,我们在那边喝茶,你也是猜中的吗?”何丽娜道:“那倒不是,刚才我在园里兜了一个圈子,我在林子外边,看见你二位呢。”家树听了默然不语。何丽娜道:“难得遇到关女士的,我打算请关女士喝一杯酒,肯赏光吗?”秀姑道:“今天实在有点事,不能叨扰,请何小姐另约一个日子,我没有不到的。”何丽娜笑道:“莫不是关女士嫌我们有点富贵气吧?若说是有事,何以今天又有工夫到公园里来呢?”家树道:“她的确是有事,不是我说要介绍她和密斯何见面,她早就走了。”何丽娜看着二人笑了一笑,便道:“既是如此,我就不必到公园外去找馆子。这里的西餐,倒也不错,就在这里吃一点东西,好不好?”
这一天晚上,果然凤喜病得很重。大家将她搬到楼上寝室里。一个上半夜,她都是昏迷不醒。刘将军听了医生的话,让她静养,却邀了几个朋友到饭店里开房间找乐去了。
秀姑这时只觉心神不安贴起来,哪有心吃饭,便将椅子一挪,站立起来,笑道:“真对不住,我有事要走了。”何丽娜和家树都站起来,因道:“就是不肯吃东西,再坐一会儿也不要紧。”秀姑笑道:“实在不是不肯,老实说,我今天到公园里来,就是有要紧的事,和樊先生商量。虽然没有商量出一个结果来,我也应该去回人家的信了。”她说了这话,就离开了茶座。何丽娜见她不肯再坐,也不强留,握着她的手,直送到人行路上来,笑嘻嘻的道:“今天真对不住,改天我一定再奉邀的。樊先生和我差不多天天见面,有话请樊先生转达吧。”说着,又握着秀姑的手摇撼了几下,然后告别回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