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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含含糊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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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六日,Nick发了条消息过来:“宝宝怎么样了?”我第二天才看到,回复:“生了,六月二十七日,女孩子,七磅重。”一会儿工夫就收到一条只有一个词的回信:“恭喜。”他可能以为我很幸福,幸福到忘记了小家庭之外的所有人。也难怪,有很多人都以为我很幸福。

Lyle每天上午、下午和晚上出现在病房里,一般都不会超过半小时,如果碰上孩子醒了,他会留得久一些。有的时候,他站在床边看着我,而我不愿意睁开眼睛。

至于Caresse,有的时候,我根本不让保姆碰她,自己喂奶,换尿布,给她洗澡。整天整夜地守着她,目不转睛的看着她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生怕一个疏忽,她会忘记了喘气或心跳而意外死去。直到累得不行了,才蜷在婴儿室的扶手椅上睡着,然后又被哭声惊醒。

我没完没了地睡下去,好几天不吃不喝。有的时候我并没真的睡着,只是闭着眼睛。我还是不方便翻身,也不太敢触碰自己的身体。特别是肚子,那个本来饱满的,孕育着一个活泼生命的肚子,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松弛的死气沉沉的地方,而且也不是原来紧绷平坦的样子了。

有的时候,比如她毫无理由得哭个没完没了,我要拼尽全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要把她摔在地上;给她洗头,我托住她的头,心里想得全都是她软塌塌的细细的头颈折断了的情景;或者是她半夜里醒来不睡觉,我忍不住想往她的奶瓶里加伏特加,好让她还有我自己死死地睡上一整天。每当那些时候,我不让自己碰她,全都丢给保姆,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睡觉或是发呆,任由房间之外的一切自生自灭去。

给我做剖腹产手术的医生过来做出院之前最后一次检查。他拉起病床边上的帘子,我躺下来,某个动作牵动了伤口,一阵钻心的痛,我忍不住叫出声来。几乎是同一秒钟,帘子那一边婴儿的哭声响起来,让我一下子泪湿了眼睛,在心里喊:我的宝贝我的宝贝我的宝贝。那个时候,Caresse出生已经五天,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明白,像刀锋划过皮肤一样深切体会,她就是我的小孩,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而且,在那个瞬间,我们似乎都茕茕孑立,她只有我,我只有她。我暗自发誓,那是不用语言,也无法用语言表达的誓言,我要保护她不受伤害,直到有一天她不再需要我,同时又觉得手足无措,急得想哭,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我知道他是在说眼睛颜色。榛子色,原来是榛子色的。

回去的路上,雨越下越大。Caresse,巨蟹座的孩子,水相星座似乎总是宿命的和雨、潮汐、月亮联系在一起。她安安静静地躺在我怀里,我第一次抱了她那么长时间。

Lyle站在婴儿床边上给Gerard打电话:“是榛子色,对,美极了。”

“你的主刀大夫很有名。”Cheryl-Ann又开始滔滔不绝地开讲她的名人堂节目,“Bryan Blanchet,著名的妇科医生,有个漂亮的老婆,同时又在一帮情人当中周旋……”

分娩之后的几个小时,按照医生的说法是“随着荷尔蒙的骤然下降”,我不断下沉直到陷进没有一点亮光、没有尽头的深蓝色里。我记得看到小孩的出生纸,上面填着我的医学年龄,二十五岁,我几乎忘记的年龄,只知道在过去的任何时间里面,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绝望的感觉。这只是一个阶段,我现在明白了。我打算活一百岁,如果真的可以活那么久的话,那段时间真的就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瞬间。但是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也没有人爱我、保护我,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或者只是用温柔坚定的声音告诉我,一切坏的都会过去的。

而无一例外的是,每一天我都不止一次地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刀刃、玻璃的锐边、煤气、从阳台到楼下人行便道的距离,都能让我想到这种分外简单的终极解决办法,就像在手术知情同意书上签字一样的简单明了。

躺在旁边小床里的婴儿发出嘤嘤的声音,跟其他健康的新生儿不同,她没能为这个家庭带来任何轻松和兴奋的感觉,尤其是我。所有人都对我宣称:“这是你的小孩。”而我却被一个怪念头缠住了,始终不能相信她就是曾经在我肚子里的那个Caresse。那个时候我离她如此之近,通过那些踢腿儿转身挥手的动作,觉得她就好像已经是一个有感情的聪慧的孩子了,她跟我进行着某种交流,分享只有我们两个知道的秘密。但是,当她脱离母体,这个一碰就会受伤的幼小生命似乎又退回到一个更加原始的状态。她五官稚嫩,手又小又纤薄,握着拳头没完没了地睡,最初的两天里,连吃奶也兴趣缺缺。不过,那样正好,因为我也几乎没办法给她喂奶。

外面天色阴沉,九点多的时候,开始下起霏霏淅淅的小雨,Nicole、Cheryl-Ann,还有Lyle都来了。那个时候,我已经能自己坐起来,也可以四处走动了。我坐在床边,跟他们一样逗逗孩子,互相说话。有其他人在场,一切看起来就都很正常,和任何一个新添了个宝贝的家庭没有什么两样了。

我听着,但没有反应。看着不断打在车窗上的雨点,顺着玻璃流下去,转过头刚好看到后视镜里的自己,苍白憔悴,像是刚刚被人从地牢里拖出来的。或许这就是生活,至少是其中真实残酷的一面。而爱情,最美最炙热,如两颗无限接近的恒星,碰撞燃烧毁灭,最后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尘埃而已。

出院的那天上午,有一会儿,只有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我侧过脸,那个小孩子就在离我不到五十公分的地方,看起来既不像Lyle也不像我。她似乎醒了,一只眼睛仍然闭着,另一只懒洋洋的很慢很慢睁开来。我努力靠近她,想看清楚她虹膜的颜色,曾经不知道有多少次,我希望那会是深蓝色。

于是,我和Lyle也开始那种两面派的生活。我们分开睡觉,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我几乎不讲话,甚至不能忍受和他呆在同一个房间里。但如果有其他人在,或是接别人打来的电话,我就能表现得一切正常。他始终没有问过我为什么不和他讲话,似乎根本没有打算要好好谈谈我们之间的问题。

我在医院里住了五天,其间几乎没怎么碰过孩子,全是Damala和保姆在照顾。也没有喂过奶,衣服的前襟总有两块湿的奶渍,换了干净的很快又洇湿了,我不去管它,幸好也没有什么忍不过去的胀痛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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