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含含糊糊
从前他从来不需要问我“可以吗?”,我们有过默契,至少在这一点上面,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的身体毫无反应,但心里却很想要他。我任由他把我抱起来放到床上,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渗透进两个人紧贴着的嘴唇之间。我身上只穿了一件薄棉睡衣,他的手指隔着那层薄薄的棉布,感觉清楚而深刻。
事情就此变得简单了。仅仅三十分钟之后,一个七磅重的婴儿从我的身体里取了出来,在医生的手接触到她身体的那一刻,她想哭,却呛了一口水,咳嗽起来,发出细微的,却是用尽全力的声音。那种颤抖的带着胸腔共鸣的声音,陌生而又古怪,几乎像是从另一个星球上来的。我躺在那里,麻醉药的副作用让我觉得胃痛和恶心,惴惴不安的等着医生开口,害怕他说孩子有哪里长得不好。直到一个护士把她抱到我面前,对我说:“是个女孩子,很健康。”
不知道哪里发出来一阵一阵嗡嗡的声音,他脱下来的外套扔在床边的地上,是口袋里手机震动的声音。我们都朝那里瞥了一眼。
之前的那些关于分娩要领的课事后证明根本没有用处,我用力的方式和时机完全不得要领,几十分钟漫长无用的尝试之后,因为胎儿宫内窘迫,医生为我做了剖腹产手术。虽然手抖得拿不住笔,我还是在产床上看了知情同意书,签了自己的名字。
他吻着我的颈窝说:“不要管它,让它去响,让它响吧。”
我没有打那个精神科医生的电话。那天是我的低潮期,我不管小孩,睡了整个下午和傍晚。天黑了,反而精神了。我在婴儿室的小床边上坐了大半夜,直到凌晨三点钟,听到外面开门的声音。我没有动地方,仍旧坐着,听着皮鞋在客厅大理石地面上发出轻轻的圆润的响声,直到一切安静下来,很久都没有一点声音。
他看到我醒了,抱着小孩坐起来。我不想听他说什么惺惺作态的话,如果他不讲,那就我来,让事情简单一点。
我走出去,看到Lyle坐在起居室的钢琴前面。我远远地看着他,他也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右手反反复复的按响C大调上的顺階和弦,没有要说话或是走过来的意思。我转身走回婴儿室,几分钟之后,他也来了,跟我一样跪在婴儿床边上,看着Caresse睡觉。看了一会儿,他伸出食指碰了碰她的小手。
我什么反应也没有。我累惨了,被安顿在病床上之后,很快睡过去了,再醒过来的时候可能已经是几个小时之后,伤口的疼痛在麻醉效力退去后越来越深切,右手手背上插着输液的管子。我不能翻身,脑袋下面也没有垫枕头。我勉强转过头,看见Lyle半躺在床边的长沙发上面,支起两条腿,那个刚出生的孩子闭着眼睛躺在他的腿上。他很高,显得孩子格外纤小,头靠着他的膝盖,脚软软地贴着他的肚子。他两只手捧着那张红红的小脸,就那么一动不动地静静地看着。那幅画面几乎让我落下泪来。
“不要……”我轻轻地说,原本想说“不要把她吵醒”,没有说完,但毕竟是不知道多久之后,我第一次主动跟他讲话。
六月二十七日早晨六点三十八分,一个新生命诞生了,全身紫色,冷得发抖,迎接她的是助产士和护士例行公事的动作和眼神。她的妈妈仰面躺在几步开外的无影灯下面,等着缝合下腹部十三厘米宽的切口,没有抱她,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她的爸爸,可能等在产房外面,也可能不在。
但是房间里很安静,根本不可能忽略那个声音,我没办法继续,一动不动的看着他,他也停下来。我推开他,一下扑过去捡起电话,接起来,没有讲话。电话那头也静了一会儿,然后一个半醉的神志不清的女声传过来:“下一次,你得在我们被捕之前,找个地方……”
我说谢谢,第一次想到还会有个伤口。接下来,又是过床,被推出手术室,像在电影里看到那样,仰面朝天,只看到走廊上一个接一个的日光灯,听见自动移门打开又合上的声音。然后是Lyle的面孔,他握住我的手,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她漂亮极了,有对大耳朵。”
他听话地把手缩回去,转过头来看着我。
“你很瘦,伤口会长得很好。”Bryan缝完最后一针对我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站起来走回房间里去,在梳妆台前面坐下来。他跟进来,坐在我身后的床沿上,伸出手从后面抱住我。我回过头,他的嘴唇贴上来吻我,轻轻地问我:“可以吗?”
孩子被包在粉红色襁褓里先送出去了。我又在手术台上躺了二十分钟左右,一个带眼镜的男医生给我缝合伤口。我知道他的名字,Bryan,也知道胖胖的说话带缅因州口音的麻醉师叫Clark。我不确定是不是所有的医生都这样,在手术台上,对着一个开了膛的裸体,若无其事地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