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东汉普敦镇
“洛杉矶的某个地方。”他回答,不带多少感情。
天逐渐黑下来的时候,我们沿着海滩散步。沙滩在这个季节显得坚硬冰冷。我们看着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逐渐变成醉人的红色,而后夕阳落下去,夜色渐浓,月亮升起来,在黑沉沉的海面上显得特别的大而明亮。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在别的地方看到过那么大那么亮的月亮,完全不像夜空里巴掌大的圆盘,而更像一个实实在在近在咫尺的星球,好像不用巴别塔,只要爬上一栋四十层的办公楼再伸伸手就能够得到似的。我们在沙滩上坐下来,没有人讲话,好像怕声音的震动会打破某个易碎的东西。我一次又一次重复同一个动作——捧起一手细沙,再让它们顺着手指的缝隙流下去。而他在我身后,嘴唇轻轻地吻过我的脖子,夜晚的微凉让我对他的体温感触尤深,至今记忆犹新。
那天之后,我们经常在一起。我下班之后去他的房间,一起在房间里吃晚餐,然后做爱。每次都只待几个小时而已。我没有放任何东西在他那里,衣服也从来不在酒店送洗。
Lyle没有看到那一点莫名其妙的泪水,而且自始至终也不知道我流过那么一点点眼泪。他走进房间的时候,我放下影集,跪在床上,向他伸出双臂。他过来抱住我,低下头长时间地吻我。我还是像第一次那么紧张,不知道该自己脱掉内衣,还是留着让他来脱。不过,我多少有点长进,最终选择了后者。
差不多两个礼拜之后,我那张吐舌头的照片寄到了,却已经错失了时机。我觉得很没有意思,到最后也没有拿去给他看,随手夹在一个可以翻页的相架里,放在公寓的角落。偶尔看见了会有些遗憾,后悔那个时候没有用手机把他的那张翻拍下来,因为我真地真地喜欢他那个表情。
他没有对四美元这个数字表现出太多惊讶,那会有点不礼貌,而且反正是完全没有关系的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我点头:“连出生的队还没排上呢。那年我爸爸二十一岁,已经在一间工厂工作了三年,一个月大约挣四美元。”
“那一整年,我的父母都在打离婚官司,持续了两年或是两年半时间,我记不清了。”他继续说,“我‘酒店孩子’的生活打那个时候起中断了,不过二十几岁的时候又开始了。”
“你那个时候还没有出生。”他承认。
“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吸引你?”我问他。
虽然,这样俗套的念头,我只会私底下偷偷地想想。那天晚上,我还是打电话回上海,让爸爸从小时候的影集里找那张照片,寄给我。但是,短暂的魔力在等待国际邮件到来的那几天里逐渐消失了。我和Lyle,仍旧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站在深不可测的鸿沟两边。
某次和他做爱的时候,我突然起了一种愚蠢的念头。这个念头让我开始尝试吃避孕药,只因为我想和他在一起,有那种真正极致亲密的接触,甚至不能容忍避孕套零点零六毫米橡胶的厚度。直到很久之后,我终于知道,那根本没有什么两样,至少我的身体没有敏感到那个程度,体会不出两者之间的差别,甚至是在高潮的那一刻。而且那次尝试后来证明是失败的,我不适合普通的长效避孕药,整整一个月都断断续续不规则地出血。
直到第二天,我才想起来,那种刺痛的熟悉的回忆的感觉,来自我四岁或是五岁的时候拍的一张照片,照片里的我做着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表情。不同的只是,他是在东汉普敦的海滩上,而我正从上海静安公园一棵梧桐树斑驳的树干后面探出头来。想起来的那一瞬,我兴奋得要命,好像终于找到了我们之间一点相似的地方,而且这个相似点不是今天的,是很久以前的,那个时候的我们都比现在更单纯、更快乐,仿佛在许许多多年前我们就注定会相遇似的。
一天晚上,漫长的叫人窒息的前戏之后,我们失望地发觉我又出血了。我主动提出来给他Blow job,一开始他还客气,但后来实在挡不住诱惑。当然那也是我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在那之前,我觉得要我这样做简直是不可能的,觉得很恶心很低贱。但事实证明,我完全做得到,也愿意这样做,只因为对象是他,甚至丝毫没有坏的感觉。我从来没有想到,会在那样一种姿态下,发觉自己爱上了一个人,一直以为那会是在一种绝对浪漫绝对纯洁的场景当中发生的。我没有对他说“我爱你”,但是,真的,我爱他。
微笑在我脸上,同时也在心上越堆越多,多到觉得温热沉重。接下去,一张只有一个面孔的特写,让一点点不知道来由的眼泪不自觉地沁出来——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小男孩,皱起鼻子,朝照片外面吐着舌头,那表情看起来就好像在对着全世界吐舌头,说:“去你的。”
“一九七六年!”我存心嘲笑他,“你真够老的。”
“很多东西,我的父亲,他是最沉着最有风度的人,每个人都喜欢他,也喜欢我。”他说,“而且,在那种大饭店里,任何事情打个响指就能做到,任何东西想要就能得到。”
保时捷时速一百七十九公里,我们很快就看见纽约那片冰冷的灯火通明的天际线。两个人在城市角落里的小餐馆吃晚饭,我狼吞虎咽,而他慢悠悠地告诉我,他作为“Hotel Kid”的经历。和斯蒂芬·刘易斯一样,他也有一个任酒店经理的父亲,上小学之前几乎都在蒙特卡罗、阿伊克斯或是嘎那的大饭店里度过。一九七六年回到美国的时候,他几乎不会说英语。
我想得没错。我扬起一边嘴角笑了一下,问他:“他现在在哪里?你的父亲。”
不知道几点钟,我饿了,魔咒也破了。我说:“你送我回去吧,我明天还要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