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奸诈的女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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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利娅的模样我记得不太清楚,只记得她优雅不俗,一头金发,动作很慢(当年我十二岁,对我而言,日子过得慢,什么都慢),浅色上衣,大摆裙。有一阵子,马里奥认为黛利娅之所以招人恨,是因为她的衣着和气质。他对塞莱斯特妈妈说:“你们恨她,是因为她不像你们那么俗,也不像我这么俗。”妈妈作势要用毛巾抽他一个耳刮子,他眼睛眨都没眨。此后,他和家里公开决裂:他们把他晾在一边,极不情愿地替他洗衣服,周日去巴勒莫区<a id="noteBack_4" href="#note_4">[4]</a>散步或野餐都不叫他。于是,马里奥总是去黛利娅的窗边,往里扔小石子。有时候,她会出来;有时候,他听见她在屋里笑,坏坏地笑,让他绝望。

<a id="note_10" href="#noteBack_10">[10]</a>胡安·马格里奥(Juan Maglio,1880—1934),阿根廷著名探戈作曲家和手风琴手,朋友和歌迷们称其为“帕乔”。

他不该在乎这些了。可这次不同,大家全都鬼鬼祟祟地说上了闲话,让他心神不宁。塞莱斯特妈妈告诉贝蓓姨妈时一脸谄媚,父亲一脸的不信与不安。先是那个住两层小楼的女人,她像牛一样缓缓地转过头,像牛吃草一样津津有味地反刍闲话。药店女孩在说——“不是我信,可要是真的,那就太可怕了!”连一向为人谨慎的堂埃米利奥(他卖的铅笔和塑料皮本儿一直让人信赖)也在说。说起黛利娅·马尼亚拉,所有人都似乎羞于启齿,不敢相信她居然是这种人。只有马里奥将一腔怒火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他突然对全家充满仇恨,想自立,却不能。他从来没有爱过家人,是血缘纽带和对孤独的恐惧将他和妈妈、和兄弟姐妹拴在了一起。对邻居可以简单粗暴:堂埃米利奥头一次嚼舌根,就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住两层小楼的女人跟他打招呼,他视而不见,似乎这样会让她心里不好受。下班回来,他公然跨进马尼亚拉家的大门,向马尼亚拉夫妇问好,有时拿着糖或拿本书,向杀害两位男友的女孩走去。

<a id="note_11" href="#noteBack_11">[11]</a>波拉·尼格里(Pola Negri,1897—1987),波兰女演员,默片时代的代表人物之一。

我从她手中接过苹果,趁机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原谅我选择了死,你是不可能明白的,请原谅我,妈妈。”从《评论报》上撕下的一角,压在外套边的一块石头下,仿佛为清晨出现的第一位水手设计了一处路标。直到那天晚上,赫克托一直那么幸福。当然,最后几周有些怪。也不是怪,只是有些心不在焉,望着空气,若有所思。也许,他想在空气中写点什么,想破解一个谜。红宝石咖啡馆的小伙子们都能作证。罗洛可不一样,心脏突然出了问题。罗洛是个独来独往、不声不响的小伙子,有钱,开一辆雪佛兰双排座敞篷车。因此,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很少有人能见证他的所作所为,只有门厅那一刻不同凡响。住两层小楼的女人日复一日地诉说着罗洛的哭声是压在嗓子里的惨叫,有双手掐着他的脖子,将叫声分割得支离破碎,想置他于死地。随即,“咚”的一声,脑袋撞上台阶,黛利娅惊叫着跑了出来,乱成一团,无济于事。

<a id="note_5" href="#noteBack_5">[5]</a>路易斯·安赫尔·弗波(Luis Angel Firpo,1894—1960)和杰克·登普西(Jack Dempsey,1895—1983)分别为阿根廷和美国重量级拳击运动员,1923年两人的对决被称为“世纪大战”,最终弗波落败。

流言蜚语尽管并非无中生有,但让马里奥难过的是人们往往将无关紧要的事情联系起来,人为地赋予其一定的含义。布宜诺斯艾利斯有许多人死于心脏病或水下窒息;许多兔子在家里、在院子里日渐羸弱,一命呜呼;许多条狗不让人摸,或让人摸;赫克托留给母亲几行字;罗洛去世的那天晚上(一头栽倒之前),住两层小楼的女人听见从马尼亚拉家的门厅传来哭泣声;事发后头几天黛利娅的表情……人们在这些事上倾注了无尽的智慧,这么多结打在一起,终于织成一块壁毯。当失眠侵入他的体内,将他的夜晚征服,马里奥有时会恶心或恐惧地看见那块壁毯。

<a id="note_6" href="#noteBack_6">[6]</a>罗西塔·基罗加(Rosita Quiroga,1896—1984),阿根廷著名探戈歌手。

马里奥的模样我记得不太清楚,大家都说他和黛利娅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尽管她还在为赫克托服丧(她从来没为罗洛服过丧,鬼知道揣的什么心思),但她同意让马里奥陪着在阿尔马格罗区散散步或是去看场电影。直到那时,马里奥感觉对黛利娅、她的生活、甚至她的房子而言,自己是个外人。他不过是个“客人”。在我们的字典里,“客人”的含义精确严格,边界分明。他拉着她的胳膊过街,或者登上梅德拉诺站的台阶时,偶尔会看着自己的手攥着黛利娅黑色的丝绸上衣,揣摩着黑白之间的距离。等到黛利娅脱下重孝,换上灰色的半丧服,周日上午可以戴上浅色的帽子,她会离自己近一点。

没想到一咬下去,头晕脚软,觉得自己从她脚下纠结的枝条间

重重摔下,看见了那些在深洞里迎着我的僵白脸孔。

——但丁·加百利·罗塞蒂<a id="noteBack_2" href="#note_2">[2]</a>

《果园深洞》<a id="noteBack_3" href="#note_3">[3]</a>

<a id="note_7" href="#noteBack_7">[7]</a>这里的电话是20年代的电话,听筒和话筒分离。

黛利娅为男友服丧,马尼亚拉夫妇认为说不通,就连马里奥,也希望她只把悲痛藏在心里。黛利娅对着镜子戴上帽子,黑色的丧服把她的头发衬得格外金黄,她在面纱后的微笑看着委实叫人心酸。马里奥和马尼亚拉夫妇宠她,带她散步、购物、天黑回家、周日下午会客,她半推半就,任他们摆布。有时,她一个人走回原来居住的街区,赫克托和她在这儿谈过恋爱。一天下午,塞莱斯特妈妈见她从门前走过,鄙夷地当众拉上百叶窗。一只猫跟在黛利娅身后,所有动物都对她服服帖帖,不知道是喜欢她还是受了她的控制,她不看它们,它们也会挨着她走。马里奥注意到:有一次,黛利娅想去摸一条狗,那狗走开了,她唤了狗一声(下午,在十一广场),狗便听话地过来让她摸,似乎还挺高兴。她妈妈说黛利娅很小的时候玩过蜘蛛,大家都吓了一跳,包括马里奥在内,他有些怕蜘蛛。蝴蝶会飞到她头发上。在圣伊西德罗,马里奥一下午见到两只蝴蝶飞上她的发梢,可黛利娅随便挥挥手,把它们赶跑了。赫克托送过她一只白兔,没几天就死了,死在他前头。周日凌晨,赫克托从新港一跃而下。从那时候起,马里奥开始听见人们说闲话。罗洛·梅迪西斯的死并没有引起大家的关注,毕竟,大批大批的人死于昏厥。赫克托自杀身亡让左邻右舍看到了太多巧合,马里奥的眼前又浮现出塞莱斯特妈妈告诉贝蓓姨妈时的一脸谄媚,父亲一脸的不信与不安。最糟糕的是颅骨破裂,罗洛刚走出马尼亚拉家的门厅,便一头栽倒在地。尽管他已经死了,可狠狠撞在台阶上的声音毕竟是场梦魇。黛利娅当时在屋里。很奇怪,他们没在门口分手。不管怎样,她当时离他很近,第一个惊叫起来。相反,赫克托和平常一样,周六去黛利娅家,离开她家后五小时,在一个结着白霜的夜晚,孤零零地死去。

<a id="note_8" href="#noteBack_8">[8]</a>罗斯·玛丽(Rose Marie,1923——),美国女演员、歌手。

弗波大战登普西<a id="noteBack_5" href="#note_5">[5]</a>,家家户户都在哭泣,人人义愤填膺,带着几乎亡国的屈辱和忧伤。马尼亚拉一家搬到四个街区外的阿尔马格罗,搬得够远的了。新邻居们开始和黛利娅交往,维多利亚街和卡斯特罗·巴罗斯街的人家忘记了那档子事。马里奥从银行下班,照例每周去见她两次。夏天到了,黛利娅有时愿意出门走走,他们一同去里瓦达维亚街上的咖啡馆,或者在十一广场坐坐。马里奥年满十九岁,黛利娅即将迎来二十二岁的生日。不会庆祝的,她还在服丧。

<a id="note_9" href="#noteBack_9">[9]</a>罗伯特·舒曼(Robert Schumann,1810—1856),德国著名古典音乐家,代表作为《幻想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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