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巴黎一位小姐的信
好了,我写这么多是想告诉您糟蹋了您的家并不全是我的错。我把信留在这里,等您回来看,让邮差在巴黎哪个明朗的早晨把信直接交到您手里不太像话。昨天晚上,我把第二个书架的书倒了个方向,它们能够得着了,站着或跳着啃书脊磨牙——不是饿的,我给它们买了足够的三叶草,就放在写字台抽屉里。它们咬破了窗帘、椅垫、奥古斯都·托雷斯<a id="noteBack_9" href="#note_9">[9]</a>自画像的边缘,地毯上到处是兔毛,它们还叫唤起来,在灯光下围成圈,崇拜我似的围成圈,突然叫唤起来,我还以为兔子是不会叫的。
您应该很喜欢卧室里那只漂亮的衣柜。衣柜的门很大,打开门,一切尽收眼底,木板上空空如也,等待的是我的衣服。如今,我把它们放在那里,那里面。看起来完全不可能,就算跟萨拉说了,她也绝不会相信。萨拉一点也没怀疑,她不起疑心,是因为我的准备工作做到家了。就这么一件事,让我搭进去多少白天黑夜。它时时灼烧着我,让我的内心日益坚强,好比您放在浴缸里的那只海星,每次洗澡,都让人感受到充足的盐分、阳光的灼射和海底的喧嚣。
我想把地毯上的兔毛收拾干净,把咬破的椅垫边弄平整,把它们重新关进衣柜,可是我做不到。天要亮了,也许萨拉一会儿就要起床。真奇怪,我不在乎萨拉了。真奇怪,我不在乎看着它们蹦蹦跳跳地去找玩具了。并不全是我的错。等您回来,您会看到许多破损我已经用英国商店买来的水泥修补好了。我尽力了,不想惹您发火……而我,从十只到十一只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坎。您瞧:原本十只挺好,有衣柜,有三叶草,有希望,多少事儿都能做成。可是十一只不行,因为,安德烈娅,有十一只就有十二只,有十二只就有十三只。天亮了,寒冷的孤独中有欣喜,有回忆,有您,还有很多很多。苏伊帕恰街上的这座阳台洒满晨曦,迎来都市的第一阵喧嚣。我觉得收拾散落在路面上的十一只死兔子没什么难的。也许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兔子,他们要赶在第一批学生经过之前,运走另一具尸体。
我明白:杀它我下不了手。可就在那天晚上,我吐出了一只小黑兔。两天后,一只小白兔。第四天晚上,一只小灰兔。
<a id="note_1" href="#noteBack_1">[1]</a>阿梅蒂·奥尚方(Amedee Ozenfant,1886—1966),法国立体主义画家,和勒·柯布西耶合作,推动了现代建筑风格的建立。
我在晚上给您写信。现在是下午三点,我在它们的晚上给您写信。白天,它们睡觉。办公室里一片大喊大叫的声音、发号施令的声音、皇家打字机的声音、副社长们的声音和油印机的声音,多放松,安德烈娅!多放松!多太平!多恐怖!现在,有人给我打电话,是那些奇怪我晚上太安分没活动的朋友们,是路易斯邀我散步,是豪尔赫约我听音乐会。我几乎不敢回绝他们,只好编些又长又假的借口,身体不好啦,赶翻译稿啦,胡乱搪塞过去。等我回到家,进了电梯那一段,一楼和二楼之间,便夜复一夜、于事无补、徒劳无功地希望这一切不是真的。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该怎么熬,安德烈娅。您应该记得我是来您家休息的,如果搬家也扰乱了我的生物钟,时不时吐只兔子可不是我的错。不是唯名论,也不是巫术,只是事情不能说变就变。有时,您等着别人扇您右脸一个巴掌,谁知道突然间变了方向。就是这样,安德烈娅,具体情况会有出入,可道理就是这样。
我尽量不让它们损坏您的物品。它们咬坏了一点点书架底层的书,您会发现遮得很好,免得萨拉察觉。那盏画满蝴蝶和古代骑士的大肚子瓷灯想必您很喜欢吧?碰坏的地方基本看不出,我用英国商店买来的特殊水泥修补了一晚上,您知道的,英国商店里有最好的水泥卖。现在,我就坐在灯旁,免得哪只兔子又对灯伸爪子。(它们喜欢一动不动,看上去几乎是一幅美景。它们也许在怀念遥远的人类,也许在模仿它们的造物主。造物主走来走去,严密注视着它们的一举一动。还有,您恐怕注意过,也许小时候注意过:可以罚小兔子面壁,前爪靠墙,一动不动好几个小时。)
一共十只兔子,几乎全是白的,抬起暖暖的小脑袋,看着客厅的吊灯,“白天”三盏永远不动的太阳。它们热爱光线,因为它们的“夜晚”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没有路灯。它们看着三轮太阳,满心欢喜,在地毯上、椅子上蹦来跳去。十个不起眼的小斑点如时刻转动的星座动个不停,我希望看到它们一动不动地伏在我脚边——有点像造物主做的梦,安德烈娅,造物主们无法实现的梦——而不是在米盖尔·乌纳穆诺<a id="noteBack_6" href="#note_6">[6]</a>的照片后面、淡绿色的花瓶旁边、黑洞洞的写字台下面躲躲闪闪。总是不到十只,是六只或八只,我问自己,少的那两只究竟躲在哪儿,萨拉会不会因为什么事起床,还惦记着洛佩斯的阿根廷史我想读里瓦达维亚<a id="noteBack_7" href="#note_7">[7]</a>统治的那一段。
凌晨五点(我躺在绿沙发上,只睡了一小会儿。毛茸茸的脚爪一跑动,发出一丁点声响,都会把我惊醒),我把它们放进衣柜,打扫卫生。所以,萨拉会发现一切如常。尽管有时我会见她暗自吃惊,盯着什么东西看,发现地毯微微有些褪色,又想开口问我点什么,可是我吹着弗兰克<a id="noteBack_8" href="#note_8">[8]</a>的交响乐变奏,不予理睬。安德烈娅,大清早的,不声不响地清扫植物,这些琐事并不光彩,干吗非要说给她听?半梦半醒地捡起三叶草的茎、散落的叶子和白毛,磕磕绊绊地撞着家具,迷迷糊糊困得要命。纪德的翻译拖了,特罗亚的翻译还没弄,要给远方的一位女士回信,她恐怕已经在猜测是不是……干吗还要接着做这个?干吗还要在电话和采访之间接着写这封信?
萨拉什么也没看见。面对一道超级难题:如何将她的秩序意识贯彻到我的衣箱和纸张上,她简直无从下手。她深思熟虑的解释里充斥了“比如”之类的字眼,而我对此丝毫提不起兴趣,找着机会就把自己锁进卫生间:现在动手,干掉它。手绢周围一片温热,小兔雪白无瑕,看起来比过去任何一只都美丽百倍。它没看我,只是愉快而满足地微微起伏,堪称最可怕的注视方式。我把它关进空药箱,回头接着拆行李,脑子有些茫然,但至少不用痛苦,不用负疚,不用打肥皂从我手上洗去小兔的最后一阵抽搐。
我把它们放出来,让它们轻盈地跳进客厅,它们兴奋地闻到了原本藏在我口袋中三叶草的味道。现在,三叶草星星点点地铺在地毯上,被它们搅乱、移动、霎时消灭在肚子里。它们吃得很好,规规矩矩,不声不响,那一刻,我无话可说,只是徒劳地拿着一本书——安德烈娅,我很想读完您家里所有季洛杜<a id="noteBack_4" href="#note_4">[4]</a>的作品,还有您放在书架最底层洛佩斯<a id="noteBack_5" href="#note_5">[5]</a>的阿根廷史——坐在沙发上看它们,看它们吃三叶草。
安德烈娅,亲爱的安德烈娅,让我宽慰的是只有十只,不再增加了。十五天前,我在手掌上放下最后一只小兔,之后再也没有了,只有十只。在我的白天,它们的黑夜,渐渐长大,变丑了,毛长了,进入少年期了,急不可耐了,花样百出了,跳上安提诺乌斯的半身塑像(是安提诺乌斯吧?那个瞎了眼盯着人看的小伙子?),消失在起居室里,弄出很大的声响,我赶紧把它们赶出来,担心萨拉听见,惊恐万分地出现在我面前,没准还穿着睡衣——萨拉一定是这副打扮,穿着睡衣——那样一来……只有十只,您可以想象置身其中的我所能感受到的一丝快乐,还有回家穿越一楼和二楼僵硬而精确的空间时心头越来越多的踏实。
小兔们的一天从晚饭后开始。伴随着方糖钳的叮当作响,萨拉撤去晚餐托盘,向我道了声晚安,没错,她向我道晚安。安德烈娅,最苦恼的是她居然向我道晚安。然后,她就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突然,我孤身一人,独自面对可恶的衣柜,独自面对我的责任和我的悲哀。
我要出门办事,只好把信放下。微亮的晨曦中,安德烈娅,我在家里接着给你写。真的是第二天了吗,安德烈娅?信纸上空一行对您而言意味着间隔,对我而言意味着一座连接昨日书信和今日书信的桥梁。告诉您,在这段间隔里,一切都乱了套。在您看到的这座桥上,我毫不费力地听到水流中断的声音。对我来说,纸的这一边、信的这一边,不再有搁笔办事前的踏实和镇定。十一只小兔子在没有悲伤的、立方体形状的夜里沉睡着,也许就是现在,不,不要现在,过一会儿在电梯里,或者,进门时。无所谓地点了,无所谓是不是现在,无所谓是我残生的哪一刻。
白天,它们睡觉。一共十只。白天,它们睡觉。门关着,衣柜对它们而言是白夜。在那里,它们乖乖地安然入眠。我出门上班,把卧室钥匙随身带走。萨拉恐怕以为我对她缺乏信任,向我投来狐疑的目光,每天早上我都见她欲言又止,最后选择闭口不言,而我心花怒放。(九点至十点,萨拉打扫卧室,我在客厅里制造声响,放一张班尼·卡特<a id="noteBack_3" href="#note_3">[3]</a>的唱片,声音传遍每个角落。萨拉也爱听宗教短歌和斗牛舞曲。衣柜看上去一片寂静,也许,它确实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对于小兔们来说,那是夜晚,应该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