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巴黎一位小姐的信
<a id="note_7" href="#noteBack_7">[7]</a>贝纳尔蒂诺·里瓦达维亚(Bernardino Rivadavia,1780—1845),1826—1827年间任阿根廷总统。
您知道我为什么搬到您家来,搬到正午宁静的客厅来。倘若不洞识真相,一切似乎自然而然。您去了巴黎,我住在苏伊帕恰街公寓,安排简单,却各得其所。九月,您会重回布宜诺斯艾利斯,我会搬到另一个住处,那儿也许……不过,我给您写信不是要说这些,写这封信是因为兔子,我觉得应该告诉您;是因为我喜欢写信;或许,是因为下雨了。
<a id="note_8" href="#noteBack_8">[8]</a>塞萨尔·弗兰克(Cesar Franck,1822—1890),法国作曲家、管风琴家。
安德烈娅,我原本不想搬来您在苏伊帕恰街的公寓。不是因为小兔子,是因为闯入一个封闭的秩序让我痛心。您的家里,薰衣草的香味、落着尘埃的展翅天鹅、拉腊四重奏里小提琴与中提琴的合奏,在空气中交织出精致细密的网,秩序也渗透其中。生活优雅的人,将环境布置成看得见的灵魂翻版:这里是书(一边是西班牙文的,另一边是法文和英文的),那里是绿色的靠垫,小茶几的这个固定位置放着玻璃烟灰缸,好像是从肥皂泡上切的了一块。永远有香味、声音、生长的盆栽、逝去友人的照片、茶具和方糖钳……进入这样的环境让我苦恼。啊,亲爱的安德烈娅!即便全身心地认同这一切,破坏一个女人在她的温馨小屋建立的细致入微的秩序该有多么艰难!拿起一只小金属杯,把它放到桌子的另一边——这么放只是因为搬来的人把英文字典拿了过来,放在这一边手够着方便——会产生多大的愧疚!移动那只杯子,意味着和谐的奥尚方<a id="noteBack_1" href="#note_1">[1]</a>格调中突然出现一抹可怕的红,意味着莫扎特交响乐寂静无声的那一刻,“啪!”让人一惊,所有低音提琴的弦突然崩断。移动那只杯子,破坏了整个屋子的相互关系,一件物品和另一件物品的相互关系,杯子灵魂和屋子灵魂以及远在他乡的屋主灵魂之间无时不在的相互关系。无论是用手指碰一本书、微微聚拢一束灯光投下的区域,还是打开音乐盒的盒盖,我都无法阻止冒犯和挑衅像一群麻雀在眼中一闪而过。
<a id="note_9" href="#noteBack_9">[9]</a>奥古斯都·托雷斯(Augusto Torres,1913—1992),乌拉圭著名画家。
<a id="note_2" href="#noteBack_2">[2]</a>古地名,位于犹太山地与死海的南方。
电梯通过三楼时,小兔在我掌心里动来动去。萨拉在楼上等我,准备帮我把箱子拿进屋……怎么跟她解释才好?个人癖好?动物商店?我用手帕包住小兔,放入大衣口袋,把大衣松开,免得挤着它。它几乎一动不动。微小的意识恐怕在向它着传递重要的事实:生命是向上移动的过程,以“咔嗒”一声结束;生命是在一口温热的井底望见的白色、环绕的低空,散发着薰衣草气味。
<a id="note_3" href="#noteBack_3">[3]</a>班尼·卡特(Benny Carter,1908—2003),美国爵士乐大师。
无论如何,我当时决意将小兔扼杀在摇篮里。我要在您家里住四个月呢,运气好一点,也许三个月。喂几勺酒就成。(您知道要想慈悲为怀,只需喂小兔一勺酒,便可立刻置它于死地吗?据说,这样一来,兔肉会更香,尽管我……三勺或四勺酒,之后扔进厕所或包起来扔进垃圾箱。)
<a id="note_4" href="#noteBack_4">[4]</a>让·季洛杜(Jean Giraudoux,1882—1944),法国著名小说家、剧作家。
在一楼和二楼间,安德烈娅,似乎在预告我在您家的生活状况,我知道自己要吐出一只兔子,当时我就害怕了(或者,是吃惊了?不,也许是又害怕又吃惊)。搬家前,短短两天前,我刚刚吐出过一只兔子,以为一个月、五周,运气好也许六周内会平安无事。您瞧,小兔子的问题我处理得妥妥当当。我在那个家的阳台上种三叶草,吐出一只兔子,放在三叶草上;一个月之后,当我估摸着没准什么时候……我就把长大的兔子送给莫利纳夫人。她相信人各有癖好,从不乱发议论。这时,另一个花盆里柔嫩的三叶草又渐渐长到合适的大小;而我,不慌不忙地等着早上毛茸茸痒酥酥的小家伙顺着嗓子眼往外冒,新来的小兔重复以前那只小兔的生活和习惯。安德烈娅,习惯是节奏的具体表现形式,是节奏的一部分,帮助我们生活。一旦进入固定不变的循环周期,一切条理化,吐出兔子就没那么可怕。您也许想知道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事儿,种三叶草,还要送给莫利纳夫人,立马杀掉不是更省事……唉!您也应该吐只兔子,就一只,两个指头夹着,放在掌心。它是那么的弱不禁风,带着难以言表的光彩霎时俘获您的心。一个月对它而言天差地别。一个月意味着个头大了,毛长了,会跳了,眼神野了,天差地别呀!安德烈娅,一个月意味着一只大兔子,意味着兔子真正长大了。可是,开始一分钟,它是温热蠕动的一团雪,包裹的是一个无可替代的小生命……开始几分钟,它是一首诗,以土买<a id="noteBack_2" href="#note_2">[2]</a>一夜的灵感:生于我,融于我……之后,不再是我,茕茕独立,拒人于千里之外,置身于白色、平坦、信封大小的世界里。
<a id="note_5" href="#noteBack_5">[5]</a>文森特·菲德尔·洛佩斯(Vicente Fidel López,1815—1903),阿根廷历史学家、律师、政治家。
我感觉要吐出一只兔子时,就把两指张开,呈夹子状,放入嘴中,期待暖暖的茸毛如水果味泡腾片一般从喉咙里冒出来,卫生、迅捷、干净利落。我拿出手指,指上夹着小白兔的一双耳朵。小兔看上去很高兴,正常得很,没有缺胳膊少腿,只是个头小,非常小,和兔形巧克力一般大,不过是白的,一只完整无缺的小白兔。我把它放在掌心,手指轻轻扶起它的茸毛。小兔似乎对降临人间十分满意,动个不停。嘴巴贴着我,静静的,痒痒的,在掌心里蹭来蹭去。它在找吃的。于是,我——当时我还住在郊外,说的是那时的情况——带它来到阳台,把它放进特意种植的三叶草大花盆。小兔竖直耳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头扑进柔嫩的三叶草丛。这时,我知道可以扔下它,走开,继续过一段与众多去农场购买小兔的人没有差别的日子。
<a id="note_6" href="#noteBack_6">[6]</a>米盖尔·乌纳穆诺(Miguel Unamuno,1864—1936),西班牙著名作家、哲学家,“98年一代”代表作家。
我是上周四下午五点搬的家。当时,天,雾气弥漫;我,满心厌烦。一生中,我那么多次关上过箱子,我花了那么多时间无目的地整理行李,以至于上周四那天充满了皮带和阴影。我看到箱子上的皮带,就如同看到皮带投下的阴影,它们像鞭子那样,间接地、十分轻微却又十分可怕地落在我身上。不过,我还是理好箱子,通知用人过去帮忙,走进电梯。就在一楼和二楼间,我感觉要吐出一只兔子。之前,我没跟您提过,您别认为我不坦诚,谁也不会告诉别人自己时不时会吐出一只兔子。每次吐出的时候我都是一个人,和许多发生在(或人为安排发生在)绝对隐私时刻的事一样,我选择闭口不提。别怪我,安德烈娅,您别怪我。时不时地,我会突然吐出一只兔子。这不是无法随意选择住处的理由,不是让人自惭形秽、离群索居、沉默寡言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