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寓言集
她躺在床上,屋里黑着灯,伊内斯和妈妈眼神忧伤,左一个吻,右一个吻。主意不好,但决心已定,无论如何都要送她去。她遐想着坐四轮马车<a id="noteBack_2" href="#note_2">[2]</a>抵达庄园、第一顿早餐、尼诺的喜悦——抓蟑螂的尼诺,抓蛤蟆的尼诺,抓鱼的尼诺。(回想三年前,尼诺给她看用糨糊粘在相册上的小玩意儿,郑重其事地对她说:“这是一只蛤蟆,这是一、条、鱼。”)现在,尼诺拿着捉蝴蝶的网在花园等她,还有雷玛软软的手,她见雷玛的手从黑暗中慢慢露了出来,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不见尼诺的脸,刷地一下,出现的是富内斯家小女儿雷玛的手。“雷玛姑姑那么爱我。”尼诺的眼睛变大了,湿漉漉的,她见尼诺飘浮在卧室模糊的空气中,高兴地看着她,渐渐远去。抓鱼的尼诺。她睡着了,希望这天晚上就能时光流过一星期,接下来是告别,乘火车,再坐四轮马车走一里地,庄园大门,进门大道上的桉树。睡着前,有一刻她很恐惧,她想,也许自己在做梦。腿猛地一伸,撞上了床脚的铜栏杆,隔着被单还痛。听见妈妈和伊内斯在大饭厅里说话:行李、问医生万一发病怎么办、鳕鱼肝油和北美金缕梅花水。不是做梦,不是做梦。
内内已经吃上了,他把报纸放在一边,伊莎贝尔几乎没地方放胳膊。路易斯最后一个从房里出来,中午他总是很高兴。大家吃饭。尼诺一直在聊蜗牛,蜗牛在甘蔗田里下的蛋,不同个头不同颜色的蜗牛。他要一个人把蜗牛给杀了,因为伊莎贝尔下不了手,他还要把它们放在锌板上晒干。咖啡来了,路易斯看着他们,问起了老问题。于是,伊莎贝尔第一个站起身,去找堂罗伯特,尽管堂罗伯特早就跟她说过了。她在门廊转了一圈,再进去,见雷玛和尼诺头靠着头,在看蜗牛,好似一幅温馨的家庭照。只有路易斯看着她,她说:“在内内书房。”她见内内没好气地耸了耸肩。雷玛用指尖碰了碰蜗牛,轻轻地,手指都有些像蜗牛的样子。后来,雷玛站起身再去拿些糖来,伊莎贝尔陪她一起去。两人一路聊天,在厨房前厅说了个笑话,一直笑回来。路易斯没烟了,差尼诺去书房拿。伊莎贝尔向他挑战,看谁能第一个找到烟,两人一同出去。尼诺赢了,他们推推搡搡地跑了回来,差点和去图书室看报的内内撞个正着,内内在抱怨不能用自己的书房。伊莎贝尔过来看蜗牛,路易斯希望她像平常那样帮他把烟点上,可发现她魂不在身,只顾观察蜗牛慢慢地探头,慢慢地移动。突然,她看一眼雷玛,又闪电般地将目光移开,全神贯注地盯着蜗牛。内内的第一声惨叫传来,她没有动弹。所有人都在跑,她的心思还在蜗牛上面,似乎根本没听见内内又发出一声惨叫、路易斯去敲图书室的门、堂罗伯特带着狗进来。路易斯反反复复地说:“不是在他书房吗!她说老虎在他书房!”她弯着身子凑近蜗牛,蜗牛细细的,像手指头,也许像雷玛的手指头。或者,是雷玛把手放在她肩上,让她把头抬起来,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伊莎贝尔扑到雷玛的裙子上,厉声痛哭,痛哭她不安的喜悦。雷玛把手放在她头发上,手指轻轻用力,让她平静下来。雷玛在她耳边喃喃地说了几句,说得结结巴巴,似乎是感谢,是无名的许可。
“我也不想让她去。”妈妈说。伊莎贝尔似乎站在高高的滑梯上,看出她们会送她到富内斯家过暑假。她从滑梯上滑下来,滑进这个消息,滑进碧波巨浪,滑进富内斯家,滑进富内斯家,她们当然会送她去的。她们不想送,可送去毕竟更合适。敏感的支气管;贵得离谱的马德普拉塔<a id="noteBack_1" href="#note_1">[1]</a>;孩子被宠坏了,傻乎乎的,不好管教;塔尼亚小姐人那么好,会让她守规矩;觉睡不安稳,玩具四处乱扔,没完没了的问题,没完没了的要缝回去的扣子,没完没了的脏兮兮的膝盖。她恐惧,她兴奋,她闻到柳树的味道,富内斯的“富”字混在牛奶米饭里。很晚了,去睡吧,现在就去。
<a id="note_1" href="#noteBack_1">[1]</a>阿根廷地名,度假胜地。
“要我说,我可不想让她去。”伊内斯说,“不关老虎的事,这方面他们一定会考虑周全。可是,那房子太凄凉,那男孩儿只不过想找她做个伴……”
他们吃饭时这么坐:路易斯坐主位,雷玛和尼诺在一边,内内和伊莎贝尔在另一边。这样一来,桌首是大人,两边各一大一小。尼诺当真想跟她说点什么的时候,会用鞋踢她的腿。一次,伊莎贝尔被踢得叫了起来,内内火了,骂她没教养。雷玛看着她,伊莎贝尔在她的目光中得到宽慰,喝下了菜汤。
“柠檬汁清凉极了,内内。”
亲爱的妈妈:我拿起笔,想给你写——他们平时在落地窗餐厅里吃饭,那儿更凉快。内内一刻不停地抱怨天热,路易斯一句话不说,可额头和下巴上渐渐沁出了汗珠。只有雷玛异常平静,慢慢地递着盘子,场面有些隆重、有些感人,似乎是一场生日宴会。(伊莎贝尔从她那儿偷学到如何分菜,如何指派用人。)路易斯几乎总在看书,拳头顶着太阳穴,书顶着瓶子。雷玛把盘子递给他之前,总是先碰碰他胳膊。有时,内内会打断他看书,叫他哲学家。路易斯成了哲学家让伊莎贝尔感到痛心,倒不是因为哲学家的名头,而是因为内内有了如此称呼和取笑他的理由。
罐子像薄翅螳螂那样绿。
她被安排住在楼上单间,屋子漂亮极了。大人住的那种(尼诺的主意。他的黑色卷发,他好看的眼睛,他穿着蓝色连体工装裤无比帅气。路易斯下午一定嘱咐他穿上了最体面的衣裳,灰色西装加红色领带),带个小间,里面种着一株巨大的野生天竺葵。卫生间在两扇门外(和房间通着,因此,不需要事先调查老虎在什么地方),装满了水龙头和金属管。伊莎贝尔可不好骗,单凭卫生间,就能看出这是农村,陈设远远比不上城里,闻起来有年头了。第二天早晨,她在洗脸池里看到一只被潮气引来的虫子。轻轻一碰,虫子胆小地缩成个球,失了重心,从噗噗冒泡的出水口滚落下去。
<a id="note_2" href="#noteBack_2">[2]</a>原文为英语。
吃着最后一口牛奶米饭(可惜桂皮放得有点少),没到上楼睡觉、亲吻家人、互道晚安的时间,电话房里的铃声响了。伊莎贝尔偷懒没挪窝,伊内斯接完电话,过来和妈妈耳语几句。她们俩互相看了看,又一起看了看伊莎贝尔。伊莎贝尔当时在想坏掉的鸟笼、除法题、放学路上按响了卢塞拉嬷嬷的门铃惹得她大发雷霆。她没有忐忑不安,妈妈和伊内斯在看她身后更远的地方,只不过朝着她这个方向,但不是看她;可她们看的就是她。
尼诺第一个起床,提议去溪边捉蜗牛。伊莎贝尔几乎一夜没睡,想起了鲜花布置的大厅、小铃铛、诊所走廊、慈善会的姐妹、带水银柱的温度计、第一次领圣餐、伊内斯、坏掉的自行车、客货混合列车、八岁时戴的吉卜赛女郎假面具。其间,好似相册页与页之间夹着的薄薄的风,她睁着眼,想到了许多和花、铃铛、诊所走廊无关的事。她不情愿地起了床,狠狠地洗了洗耳朵。尼诺说,十点了,老虎在钢琴房,他们可以马上去溪边。他们一起下楼,草草地对开门看书的路易斯和内内问了声好。蜗牛在溪边麦田里。尼诺一个劲地抱怨伊莎贝尔注意力不集中,说她不是个好搭档,不能帮他捉一套花色齐全的蜗牛。她突然发现尼诺是那么的孩子气,是个只生活在蜗牛和树叶世界里的小男孩。
到站了,她有些害怕,万一四轮马车……可四轮马车就在那儿,堂尼卡诺尔拿着花,毕恭毕敬。姑娘往这儿,姑娘往那儿,一路上好吗,堂娜艾莉萨还那么漂亮吗,是的,下过雨了。啊,坐在马车上,晃来晃去,上次来罗斯沃内洛斯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时候,什么都小,什么都那么美好,没有老虎,堂尼卡诺尔没有那么多白发,不过是三年前的事。抓蛤蟆的尼诺,抓鱼的尼诺;雷玛的手让人不由得落泪,那双手总是放在她头上,使劲地摸她,那双手散发着香草和奶油味,那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两件事。
她先到的家,家里正在升通知吃午饭的旗子。堂罗伯特巡察归来,伊莎贝尔像往常那样向他打听老虎的行踪。尼诺扛着蜗牛和钉耙,慢吞吞地走过来。伊莎贝尔帮他把钉耙放在门廊,两人一起进了屋。雷玛在那儿,一身白衣,不言不语。尼诺把一只蓝色的蜗牛放在她手上。
不是做梦。一个刮风的早上,她们把她送到康斯蒂图西恩车站,广场上流动摊贩的小旗子,客货混合列车上吃的三明治,十四号站台宽敞的入口。伊内斯和妈妈一遍遍地吻她,弄得她整张脸似乎被人踩过,软塌塌的,一股唇膏和科蒂粉底的味道,嘴巴周围湿乎乎的,相当恶心,好在风一下子把它吹干了。她并不害怕一个人出门,大孩子了,钱包里还揣着二十比索。车窗里飘进桑西内纳公司的冷冻肉甜得发腻的味道,黄色的里阿丘埃尔河映入眼帘。伊莎贝尔从假哭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心里既高兴,又害怕得要命,尽情捣鼓座位和车窗。作为这节车厢几乎唯一的乘客,她可以坐所有的位置,在所有的车窗上照出自己的模样。有那么一两次,她想起了妈妈和伊内斯:她们应该在97路公共汽车上了,正在驶离康斯蒂图西恩车站。她读着“禁止吸烟”、“禁止吐痰”、“限坐四十二名乘客”的公告牌。火车全速驶过班菲尔德,呜!!!田野连着田野连着田野,和雀巢白巧克力、薄荷醇的味道混在一起。伊内斯建议她一路上织那件绿色羊毛披肩,伊莎贝尔特地把毛线活儿压在了箱子底。可怜的伊内斯,出的总是馊主意!
“给你的,最漂亮的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