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就在那儿,那儿有一位男人,他可是干成了件少有的大事呢。他不是组建了一个乐团,而是培养出了一群观众。这难道不让人钦佩吗?”
佩特隆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要么是这男人在很愚蠢地撒谎,要么是这宾馆的传声效果摆了他一道。经理微微斜过眼去看着他,好像他倒被这投诉给惹恼了似的。“也许他觉得我是在找借口搬出去,只是不好意思直说。”他想。面对这样的矢口否认,要再反驳什么挺困难的,甚至有点荒唐。他耸耸肩,转而要了份报纸。
但是,到了晚上,他又觉得难过了。他觉得房间的那片寂静更沉重了。进宾馆时,他不禁一直盯着钥匙板看,隔壁房间的钥匙已经不在了。他跟正打着呵欠等下班的职员聊了几句,然后进了自己的房间,并不怎么奢望能睡着。他有晚报和一本侦探小说。他慢吞吞地整箱子、理文件。天挺热,他把那扇小窗户大开着。床铺得很好,他却觉得又硬又不舒服。他好容易有了足够的安静来睡个好觉,却只觉得难受。他踱了一圈又一圈,心里想着,自己施诡计讨求来的安静如今是完全回来了,却报复似的将他打败了。讽刺的是,他觉得自己在想念那孩子的哭声。眼下这种绝对的安宁不足以让他安睡,更无法让他清醒。他想念那孩子的哭声。过了好一阵,他听见那哭声透过暗门传来,虽然微弱,却是不可能听错的。虽然他很害怕,虽然他因此深夜逃离,他却也明白:没事了,那女人并没有说谎,她轻声安慰那孩子,她希望孩子安静下来让他们睡个好觉,她并不是在惺惺作态。
当孩子的哭声在凌晨三点把他吵醒时,他几乎没把它当回事儿。他从床上坐起来,心想是不是最好把巡更的叫来,让他证明这个房间确实是没法睡觉的。孩子哭得很轻,有时都听不见他的声音,佩特隆却觉得,这哭声就在那里,一直不停,而且很快就会越来越响。十秒或二十秒极其缓慢地熬过去了。然后,传来一声短促的抽泣,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可怜兮兮的,嘤嘤不止,直到最后爆发成真正的啼哭。
迈那得斯<a id="noteBack_13" href="#note_13">[13]</a>之夜
上床睡觉之前,他一直在盯着衣橱和那扇门露出的部分看。也许,如果他把自己的两只手提箱放到衣橱上面堵住那扇门,隔壁房间的声音就会小一些。跟平常一样,这个时候是听不到一点声音的。整个宾馆都在沉睡,物件如此,人也如此。但是,心情本就不好的佩特隆却觉得正好相反,他觉得一切都是醒着的,都在沉默之中警醒着、渴盼着。他心底的焦躁大概也传染给了这栋房子和房子里的人,它们因此也仿佛在监视着、窥伺着什么。一堆蠢话。
堂佩雷斯递给我一份印在铜版纸上的节目单,然后将我引到座位上。第九排,稍稍偏右:完美的声学平衡。我对皇冠剧院很熟悉,知道它像歇斯底里的女人一样难以捉摸。我总是建议我的朋友们千万别要第十三排,因为那里仿佛有某种气流旋涡,乐音传不进去;左边的上层楼座也不行,因为从那里听来,就像在佛罗伦萨市立剧院里一样,有些乐器似乎会脱离乐团,在空气中浮游,比如说,一支笛子会在离人三米的地方吹响,而其他乐器却还是规规矩矩地待在台上,这很奇妙,但让人很不舒服。
“不管怎么样,您现在会过得更舒心了。”经理看着那些箱子说道,“那位女士中午就要离开我们这里了。”
佩特隆耸了耸肩。他不想多说,反正他只需要在宾馆里再过一夜了。
他等着佩特隆说点什么,佩特隆则只用眼神来回应。
“您昨晚睡得好吗?”他问道,职业性的语调,却难掩他的漠不关心。
“她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了,现在突然要走。女人从来就摸不清楚。”
宾馆大堂安静极了,佩特隆不自觉地踮起了脚尖走路。床边放着一份晚报,还有一封从布宜诺斯艾利斯来的信。他认出是他妻子的字迹。
我瞅了一眼节目单。我们会听到《仲夏夜之梦》<a id="noteBack_14" href="#note_14">[14]</a>《唐璜》<a id="noteBack_15" href="#note_15">[15]</a>《大海》<a id="noteBack_16" href="#note_16">[16]</a>和《第五交响曲》<a id="noteBack_17" href="#note_17">[17]</a>。想到大师,我不禁笑了。这只老狐狸定下的演奏会节目单蛮横地无视美学规则,却隐含着对观众心理的敏锐洞察力,这是戏剧导演、钢琴大师、自由搏击主持人的共同特点。一场在施特劳斯和德彪西之后立马接上贝多芬的演奏会,直教人神共愤,我只是出于纯粹的无聊才会来听。但是,大师了解他的观众群,他组织的演奏会都是为了皇冠剧院的常客。他们都是些平和的人,很有参与精神,但宁愿将就也不想尝鲜;他们最注重的是对消化系统的深切体恤和对平静心情的绝对尊重。听门德尔松,他们会觉得很自在。然后是豪迈、坚决的《唐璜》,其中有很多可以跟着吹口哨的小调。德彪西会让他们自觉是个艺术家,因为可不是谁都能懂得他的音乐的。接着是重头戏,贝多芬的震撼之作,那就像是命运的敲门声,胜利的V字形,那个天才的聋子。然后,他们会各自飞奔回家,因为明天办公室里会忙疯。
夜总会闷得要死,做东的两个人也显得不怎么来劲,所以,佩特隆很轻易地借口白天太累,便被送回了宾馆。他们约好第二天下午签合同,生意实际上已经谈成了。
其实,我很喜欢大师,他给我们的城市带来了好音乐。我们这座城市没有艺术,远离中心,十年前,也就晓得有《茶花女》和《〈瓜拉尼人〉序幕》。大师受一位果敢的企业家雇用来到这座城市,组建起了这个堪称一流的乐团。慢慢地,他向我们推出勃拉姆斯<a id="noteBack_18" href="#note_18">[18]</a>、马勒<a id="noteBack_19" href="#note_19">[19]</a>、印象派<a id="noteBack_20" href="#note_20">[20]</a>作曲家、施特劳斯和穆索尔斯基<a id="noteBack_21" href="#note_21">[21]</a>。一开始,老观众们对他颇有微词,因此,大师不得不收敛锋芒,在演出中放了很多“歌剧选段”;然后,观众们开始为他向我们展现的强劲坚定的贝多芬而鼓掌欢迎;最后,他给什么,人们都会叫好,只因为看见了他。就比如说现在,他的入场掀起了一股非同一般的热情。不过,演出季才开始,人们的双手还没进入审美疲劳,他们很乐意鼓掌,而且,大家都热爱大师。大师正在鞠躬,举止生硬,不怎么热情,然后,他带着他那种枭雄般的气度转向乐手们。我左边坐着赫纳坦夫人,我跟她不熟,但她是公认的音乐迷。她脸红彤彤地对我说:
“我大概做梦来着。”他说,心里因为必须这么解释——或者作出其他任何解释——而觉得难受。
当他经过经理柜台时,是十点多。八点过后,他曾经迷迷糊糊地听见宾馆职员和那女人的声音。有人在隔壁房间里走来走去、搬东西。他看见电梯旁边有一只衣箱和两只大手提箱。佩特隆觉得,经理似乎手足无措。
“是的,”佩特隆说,“摸不清楚。”
佩特隆无法再睡着,便打开床头柜上的灯,心想着自己该怎么办。身在这样的环境里,他的心情越来越糟糕。因为,他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假的、空的、装出来的:这寂静、这哭声、这安慰,这是在这日夜交替时分唯一真实的东西,却用令人无法忍受的谎言来欺骗他。他觉得,就在墙上敲一敲太轻描淡写了。他没有完全清醒,但是他也睡不着,不知怎么,他不觉一点点挪动那衣橱,直到露出那扇落满灰尘的、脏脏的门。他穿着睡衣,光着脚,像蜈蚣似的贴在门上,把嘴靠近松木板,用假嗓子几不可闻地模仿起另一边传来的那种呜咽。他提高声调,呻吟,抽泣。门的另一边陷入一片沉寂,也许会静上一整夜;但是,下一秒,佩特隆就听见那女人在房间里跑动,拖鞋噼啪作响。她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这声痛呼刚出口便戛然而断,仿佛一根绷紧的弦。
到了街上,他觉得晕乎乎的,但并不是真的头晕。他一边灌着一杯苦咖啡,一边开始想这件事,他忘记了生意,也无视四周灿烂的阳光。那个女人离开宾馆,是因为被恐惧、羞愧或气愤给逼疯了,而这都得怪他。“她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了……”她也许有病,但是她并没害人。应该离开塞万提斯宾馆的是他而不是她。他应该去跟她谈谈,向她道歉,请求她留下来,并发誓不会对人乱说。他往回走了几步,半路又停了下来。他不敢出这个洋相,他害怕那女人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反应。已经该去跟两位合伙人会面了,他不想让他们久等。好吧,算她倒霉。她不过是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她会找到另一家宾馆来照顾她那个假想中的孩子的。
他点燃一根香烟,心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在墙上轻轻敲几下,让那女人哄那孩子安静下来。但一想到他们两个,想到那女人和孩子,他发现自己并不是真的相信他们俩的存在,他发现自己很荒唐地相信经理并没有骗他。现在,那女人的声音传过来,她的抚慰焦急殷切,虽然也是那么小心翼翼,彻底盖住了小孩的声音。女人正在哄着那孩子、安抚着他。佩特隆想象她坐在床尾,摇着孩子的摇篮或是把他抱在怀中。但是,他怎么也想象不出那孩子的模样,酒店经理的话好像比他正亲耳听见的情况更加真切。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微弱的呜咽声在轻声抚慰中时高时低,佩特隆开始怀疑这一切都是一出戏,一场毫无道理的、可怕的、荒唐的游戏。他想起那些关于没有孩子的女人的老故事,她们虔诚而狂热地偷偷收藏各种玩偶,她们私底下幻想自己做了母亲,这比宠猫猫狗狗、宠子侄晚辈要糟糕一千倍。那女人正在模仿着她那求而不得的孩子的哭声,抚慰着用双臂虚抱住的一团空气,也许她的脸上满是泪水,因为她的哭泣已假戏真做,透出她那俗气的苦痛:在宾馆房间里的孤单寂寞中,在这无人理会的黎明时分,她哭得肆无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