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夫列尔梅德拉诺的故事
我来到广场上,站在一棵古老的椴树下。
“我是突然醒来的,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太突然了,这就是我落到现在这个境遇的关键所在。难道人不能醒过来就直接死去吗?我重返人世间时,回来得太快了,所以我——梦里的我,也就是此刻装载着我的生命和思想的我——还没来得及转回来……因此才发生了这种荒唐的一分为二,惊人的是,梦中的我竟被从它的主体上生拉硬扯下来;而我的躯壳也就从经历一场睡觉这样的小死亡变成了经历一场大死亡,它正在含笑面对的大死亡。”
远处的矮墙那边显出了一个尖塔的轮廓。
“那你就待在我这儿吧……”
“我这会儿已经好多了。你睡吧,奶奶。我还是回我的床上睡去。”
“喝点儿水,喝点儿水就不会失眠了……”
“好的,奶奶,我去喝点儿水。你睡吧,睡吧。”
她安静了下来,又乏乏地睡着了。我吻了吻她的额头,又吻了吻她的双眼,那是我曾经带着无比的柔情亲吻过的地方。就在我满脸泪水、站起身来准备出去的时候,远远地,不知是从哪个古老的、亲切的、似乎已经被忘却的地方,传来了那个黑女人的歌声……“我的灵魂已经永驻天主身旁……”
过道里东一处西一处斑驳而灰暗,里面尽是些画和不值钱的小饰品。我一直走到奶奶睡觉的那间卧房。她的喘息声很轻,时不时还被哽咽声打断。这喘息声我太熟悉了,在我遥远而灰暗的逝去的童年,多少次总是它陪伴我进入梦乡!在这喘息声陪伴之下,我走到了床前。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自己要做的事情有多可怕。我得尽可能温柔地把睡梦中的奶奶叫醒,用手指去抚摸她的眼皮,告诉她:“奶奶,有件事你该知道了……”或者是:“你看得出来吗?我刚刚……”再不然就是:“早上不用给我送早饭了,因为……”我明白,不管是什么样的开场白,都只能使这可恶的结局提早被揭开。不,我没有权利破坏一场神圣的梦境,也没有权利超越到死亡的前头去。
我犹豫着,浑身发抖,差一点就想逃开。可我能往哪儿逃,又能逃避到什么时候呢?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倒在那张高高的大床旁边,把头埋进鲜红的床单里,就这样融进漆黑的夜色,融进奶奶紧闭的眼皮下面那深沉神奇的梦境里。我想悄悄站起身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要么从这场噩梦中走出来,要么就和它一起把这场梦做到底。可就在这时我听见一声惊恐的呼唤,我知道,奶奶在黑暗中感觉到我来了。再沉默下去会坏事的:我要么说实话,要么就得撒谎。(而在那一边,就在我的房间里,还有那玩意儿在等着……)
“怎么了,怎么了,加夫列尔?”
“没怎么,奶奶。什么事儿也没有,奶奶。”
我睡不着觉。往回走的路上,我撒的这个谎在我的脚下碾得粉碎。走到卧室门口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我心里升起一股默默的期望。一切都会弄得清清楚楚,一切都会变回原样。我只需要打开房门,妖魔鬼怪就会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床上会是空空的,镜子也会诚实无欺……然后我就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可我还在那儿,死了的我,就在那里等着我。那一脸做出来的微笑仿佛在嘲笑我的归来。那一绺头发又重新贴在了额头上,我的嘴唇也早就没了先前的颜色,变得灰白灰白的,最终弯成了一股恶狠狠的模样。
这个可恶的存在使我顿生厌恶。在床头灯惨淡的灯光下,我的尸体显出一副实实在在、不容置疑的模样。我觉得从自己的双手之间升腾起一种愿望,想跳上床去,用狂怒的指甲把这张脸撕成碎片。哽咽之中我一阵恶心,转过身去,跑到了大街上。月光下,街上空无一人。
于是我迈开脚步。是的,在我的镇子上,在街区之间,我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在熟悉的大街小巷间穿行。远离自己躺在那里的躯壳,我重新感到一种虚假的、心灰意懒的平静,我的意识里注入了一种安宁,它虽然百无一用,却也能让人去思索。我就这样无休无止地走着,在深夜冰冷的月光下构建我的死亡理论。
我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最恰当不过的真理。“我睡过觉了,也做过梦了。毫无疑问,我的形象行走在我梦中没有空间的世界里,没了空间也没了时间,这是唯一的世界,是我们在清醒世界的桎梏之下无法理解的……”
“你怎么起来了?出什么事儿了吗?”
“出了点事……”(告诉她,告诉她吧。哦,别,现在什么都别告诉她,永远都别告诉她……)
奶奶在床上坐起身来,伸手来摸我的头。我浑身发抖,因为如果她来摸我的时候……可奶奶的抚摸还是像平日里一样温柔甜蜜,于是我明白了,奶奶并没有发现我已经死了。
“你不舒服吗?”
“没有,没有……我睡不着觉。没什么别的事。我就是睡不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