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夫列尔梅德拉诺的故事
“都怪有轨电车。我觉得它在十一街那里停了好长时间。”
“哦。奶奶刚才有点儿担心。”
“哦。”
他们围成一个半圆,注视着宝拉,这时的宝拉全身放松,仿佛终于把压在她孩童般小小的肩头那不堪重负的担子卸了下来,长长的睫毛在灰扑扑的脸颊上投下一片细小的暗影。医生们说,她是慢慢死去的,但没有挣扎,就像一个果实渐渐熟了一样。五个朋友的脑海里交替着闪过一个温柔的念头:“她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为什么房间里进来这么多凉气?很突然,一阵一阵的,越来越冷。也许这凉气就来自房子里面,朋友们都在想;这是守灵的时候常能感觉到的那种凉气。来点儿白兰地吧……埃斯特班直挺挺地僵坐在扶手椅上,他们中的一位朝他望去的时候,只觉得突然有一阵恐怖的气息沿着自己的双手、头发和舌头袭来:透过埃斯特班的胸膛,他看到了椅子靠背上镂空的花纹。其他几位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脸都青了。凉气像海潮一样弥漫开来。大门紧闭着,门外突然显出了浓浓的一团,那是月光照耀下长满蓝桉树的山冈的影子。他们心里都明白,他们是透过紧闭的大门看到这番景象的。这时,墙壁退去了,眼前是乡村的景色,是邻家的农庄,一切都沐浴在满月耀眼的光辉下。埃斯特班已经成了一个胶冻似的气泡,依然俊美,依然可怜,连同他的扶手椅一起在一片不断扩展的虚无之中向后退去。从房顶射进了一束银白色的光芒,把灵堂里的灯光映照得黯然无光。这一刻,五位朋友都感到从鞋底升起一股新翻过的土地的潮气,带着青草和三叶堇的气味。他们面面相觑,面对这样的显灵,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时,四周只剩下了他们和宝拉,他们眼前只剩下宝拉,还有原野中,在那无处躲闪的满月的光辉下,静静伫立的灵堂。
一九四三年
三搬家
唉,要是就待在办公室那该有多好。可是现在,为了回家,还得排长队等着上车。而有轨电车里,封闭的空气凝固了,没有时间流动更新,就像木薯粉熬出来的一碗浓汤,稠稠的,任由人们吸进呼出:真恶心。莱蒙德·维约斯从97路电车下来时心中一阵轻松,他在车站停住脚步,两只手拍了拍口袋,脸上一副被人抢了的神情。坐这一趟电车使他突然多了一笔花销。他心中暗想,难道又该修正一下预算了,怎么回事呢,刚才兜里还有一张一百比索,现在就只剩下两张十比索了。天已经黑下来了,六月里天黑得早。他想到书房里的沙发,玛利亚会送上热气腾腾的咖啡,还有用原驼肚子上的皮子做成的软软的拖鞋。再就是十点钟BBC的广播。
她创造了自己的男人。她的男人爱她。这男人英俊潇洒,名字叫埃斯特班,他足不出户,这也是理所当然。宝拉现在完全与世隔绝了,她不再请朋友们到家里来喝茶,而这些朋友们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座房子里有个男人在当家,于是便都心情郁闷地回镇子上去了。
此刻的宝拉正回想着自己扮演造物主的业绩。已经是夜里了;宝拉并没有感到心情有什么不舒畅,然而好像有一只冰冷冰冷的手压在她的胸口,沉甸甸地压在两只乳房之间。“我累了,”她对自己说道,“我操心那么多事情,又想得到那么多东西……”不用多说一句话,她就懂得了,当年上帝该累成什么样子。她也需要一个第七天,为的是让自己彻底心满意足。
埃斯特班从她旁边起身,用深邃的黑眼睛看着她,朝她微微一笑。他倒更像是她的儿子。
“宝拉。”他低声唤道。
她一句话没说,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发。和这样一个异常敏感多情、不受人世间任何约束、专心致志地爱着她的小伙子在一起,很难没有当母亲的感觉。埃斯特班从来不提任何问题,就好像随时在听候她的吩咐。这样最好。
办公室使他精疲力竭,不堪重负,他被禁锢在那里,只要下班时间一到,他就会变成一只豪猪,冲开一切妨碍他下班的东西。什么国营铁路,什么会计室……七点钟,所有这些义务全都结束了,不早也不晚。八点一刻,他的悠闲时光正式开始,这时他会按响门铃,听见大门里面传来熟悉的闷闷的脚步声,紧接着会是问候,一两句问话,然后就是沙发。在会计室干活,五年过去了,那时他还年轻;十年过去了,他也还不算老;到九月份,九月二十二号上午十一点,就满十五年了。他有一张不错的履历表,有过四次职务晋升——这时,就像要把他的思路显现出来似的,他正沿着公寓的楼梯步步高升。他没什么可抱怨的。在图库曼买彩票他中过五千比索的奖,在萨尔西普艾德斯有自己的一小块地,他是《家庭》杂志的订户,和孩子们相处得很好,并不十分怀念成家以前的时光。他家里有妈妈,有奶奶,还有妹妹。沙发,咖啡,BBC。这就不少了,还有多少人连这个都……他已经上到了二楼,在楼梯的平台那里,佩拉埃斯的太太和他打了声招呼——如果她还是佩拉埃斯的太太的话,因为她时不时就把家变成了妓院,这已经成了整个街区的丑闻。他感觉这位太太好像稍微变得年轻了一点,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宇宙,”莱蒙德·维约斯想,“多愚蠢呀!”这都是那些喜欢玄学的人胡诌出来的蠢话。(他是从国立中央大学毕业的。)没有一个叫作宇宙的东西,只有亿万个宇宙,一个套着另一个,每一个宇宙里都有另一个宇宙,而在这另一个里,又有五个、十个,或者十四个不重样的宇宙。他就喜欢这样同心圆似的一环套一环的思维方法,也喜欢把各种概念按照一定的关联排列成行,至于这些关联是越来越强还是越来越弱并不重要。他可以从咖啡豆开始想起,想到装咖啡豆的是咖啡壶,又想到咖啡壶在厨房里,厨房在房子里,房子又是属于某个街区的……任何一件东西都可以向着它的两个方向展开联想:就说一粒咖啡豆吧,它里面就会混杂着上千个宇宙;而人类的宇宙则会是天知道多少个宇宙当中的一个。他想起来好像在哪里读到过,我们的宇宙也许只不过是另一个宇宙中某个小男孩在花园里玩耍时,从鞋底上脱落下来的一小块东西,自然,那花园里的朵朵鲜花就是我们天上的星星了。那花园属于某个国家,那国家属于某个宇宙,而那个宇宙又只不过是郊区某座房子的阁楼上一只被老鼠夹子逮住的老鼠的一小块牙齿。这郊区又是属于……它可以是某个东西上的一小块,可以是任何一个东西上的一小块,它的大小只不过是人们的一种可怜巴巴的幻觉。
那沙发呢。
没等他按门铃,玛利亚就为他打开了房门。她把白净的脸颊伸了过来,她脸颊上有时会显出两道浅浅的青筋,活像水瓶座符号上那两道弯弯的线条。莱蒙德亲了亲她,发现她的脸颊不像以往那样柔软光洁,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亲的似乎是另一张脸。他对人的脸颊并无太多了解,只是从电影里来判断而已,有时他还会在电影院里睡着了,就像有一回吃了太多的鹅肝酱那样。玛利亚带着小心翼翼的惶恐神情看着他。
“你比平时回来得晚了些,现在八点二十都过了。”
突然,仿佛是听见了远方号角的呼唤,宝拉隐隐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自己病了,快要死了,自己的第七天将如约而至。
两位医生回到镇子上的时候,能告诉大家的话没有几句。接下来的一天也是一样。到了第三天下午,医生的汽车在广场上兜了个圈,停在了最大的那家车库门口。
这时,就该宝拉的朋友们出面来平息这个虔诚的小镇上全体基督徒喷发出来的怒火了。妻子们、姐妹们、镇子上的道德学究们呼吁,既然宝拉活着的时候就那么我行我素、离群索居,就让她一个人在自己的房子里烂掉好了。一个人在这个世界里的选择,就算她到了另一个世界也应当原封不动地保留下去。只有寥寥几人,总共只有五个男人,悄悄地在夜里去到那座房子,为他们的女友守灵。
车库的几个工人和旁边一家农庄的两个女人一起把那个死了的女人装进了棺材,又设了个灵堂。几位朋友看见埃斯特班的时候,几乎都没有感到吃惊。他们都是头一次见到他,都和他握了握手。埃斯特班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他坐在一张高高的雕花靠背椅上,就坐在尸体的右边。他不时还站起来一下,走到宝拉身边,吻吻她的嘴唇,吻得很自然又很用力,朋友们看得目瞪口呆。这是一个年轻的勇士上战场之前给他的女神的吻。吻过之后,埃斯特班又重新回到他的座位上,一动不动,目光越过棺材,直勾勾地盯着墙壁。
宝拉是太阳落山的时候死的,现在已经是半夜了。朋友们孤孤单单地待在那里,身边只有她和埃斯特班。外面天气很冷。有几位在怀念他们的镇子,怀念床上装着热水的瓶子,怀念收音机里的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