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之门
“看到她怎么出现了吗?”
我没有回答,心头的轻松胜过遗憾。他在这边,可怜的他在这边,无法相信我们共同看到的事。我见他站起身,醉醺醺地步入舞池,寻找像塞丽娜的女孩。我一动不动,不紧不慢地抽着烟,见他走过来走过去,知道他在浪费时间,他会筋疲力尽、口干舌燥地走回来,找不到迷雾和人群中的天堂之门。
<a id="note_1" href="#noteBack_1">[1]</a>风靡于20世纪初的巴西民间舞蹈。
<a id="note_2" href="#noteBack_2">[2]</a>起源于阿根廷拉普拉塔河流域的一种民间歌舞,全盛于19世纪70年代,依然经久不衰。
<a id="note_3" href="#noteBack_3">[3]</a>阿根廷高乔人的歌曲。
和马洛走是个错误。她爱他,所以她忍了。他将她带出卡西迪斯的泥沼,远离鱼龙混杂的舞厅,远离客人动手动脚和粗重呼吸的间歇她喝下的那一杯杯甜水。可是,如果塞丽娜不必在舞厅谋生,她是愿意留下的。她的胯、她的唇道出了真相,她为探戈而生,从头到脚散发着玩乐的天性。所以,马洛必须带她去跳舞。我见过她一踏进舞厅,一呼吸到炽热的空气,一听到手风琴<a id="noteBack_6" href="#note_6">[6]</a>的旋律,顿时像换了个人。如今,一头扎进圣塔菲舞厅,我在想塞丽娜的伟大,她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跟马洛过上好几年买菜做饭、庭院喝茶的日子。她放弃了最爱的米隆加,放弃了最爱的茴芹酒,放弃了最爱的克里奥尔华尔兹,仿佛故意惩罚自己,为了马洛,为了马洛式的生活,只是偶尔要求他带自己出门跳个舞。
马洛挽着一位高挑的黑人姑娘,她身材少有的标致,相貌一点也不丑。这种既出于直觉,又经过思虑的挑选,不禁让我哑然失笑。他挑的姑娘是最不像妖怪的一个。于是,我又一次发现从某种意义上说,塞丽娜和他们一样,是个妖怪,只是外表看不出,白天显不出。我自问:马洛有没有发现这一点?我有点担心他会责怪我带他来这样一个回忆无处不生的地方。
一曲结束,这次没有掌声。从探戈舞曲里浮上来,姑娘一下子有点懵。他带她走了过来。
“给您介绍一位朋友。”
我们按照布宜诺斯艾利斯人的方式互相说了声“很高兴认识您”,然后马诺和我直接请她喝东西。见马洛融入环境,甚至和这个叫艾玛的女孩(这名字对苗条的女孩不合适)聊上了,我很高兴。马洛完全放开了,谈起各支乐队,言简意赅,见解精辟,令我佩服。艾玛沉浸在歌手的名字里,沉浸在对克雷斯波区和艾尔·塔拉尔区的回忆中。那时,阿妮塔·罗萨诺宣布献上一首探戈老歌,妖怪们尖叫、鼓掌,普普通通的混血五官让她增色不少。马洛并非释然到忘却一切,随着一阵手风琴响,乐队开始演奏,他突然浑身绷紧,望着我,似乎想起了什么。我看见自己在拉辛,马洛和塞丽娜紧紧拥抱在一起,共舞这曲探戈。后来,她整晚哼唱,在回家的出租车上也没有停下。
<a id="note_4" href="#noteBack_4">[4]</a>《神曲》中,维吉尔曾引领但丁游历地狱。此处,作者将圣塔菲舞厅比作地狱,哈多伊博士带马洛去地狱般的舞厅,故有此类比。
<a id="note_5" href="#noteBack_5">[5]</a>阿根廷北部土著。
<a id="note_6" href="#noteBack_6">[6]</a>指阿根廷六角形或四角形手风琴,米隆加和探戈音乐中必不可少的乐器。
<a id="note_7" href="#noteBack_7">[7]</a>墨西哥民间歌舞。
“我们去跳舞?”艾玛咕噜一声喝下石榴汁,问他。
马洛看都没看她一眼。我感觉就在此时,我俩一同探入水底。现在(写文章这一会儿),我眼前没有其他景象,只有二十岁的我跳入巴郎卡斯体育馆泳池,在池底发现另一个泳者,两人同时探到水底,在绿色刺鼻的水中对视。马洛将椅子往后挪,胳膊肘撑在桌上,和我一样看着舞池。艾玛夹在我们中间,受了羞辱,心情失落。好在她掩饰得不错,自顾自地吃炸薯条。阿妮塔撕心裂肺地唱起来,一对对舞伴几乎原地起舞。看得出,他们充满渴望与忧伤,醉生梦死地聆听歌词。他们都面向歌台,即便转圈,也在用眼神追随着微微前倾、向麦克风娓娓歌唱的阿妮塔。一些人跟着唱,另一些人似乎被人扯着脸蛋,傻乎乎地笑。她在手风琴的合奏声中结束歌唱:过去,你是我的;今天,我找寻你,却找不到。旋即,舞池恢复强劲的节奏,两侧的人跑来跑去,舞池中央是纵横交错的八字形光影。许多人大汗淋漓,一位个头到我外套第二个扣子的中国女孩紧贴桌子跳了过去,我见她发根上渗出汗,顺着脖子往下流,白花花的一大片。烟从相邻大厅飘来,那里有人吃烧烤,跳兰切拉<a id="noteBack_7" href="#note_7">[7]</a>舞。油烟和香烟汇成低低的一团雾,人脸和对面墙上的劣质油画扭曲变形。肚子里的四杯啤酒由内而外发力;马洛手背托着下巴,直勾勾地往前看。探戈的旋律依然飘荡在空中,我们没有在意。有那么一两次,我见马洛往歌台上看了一眼,阿妮塔像在舞指挥棒,随后,他又将目光转向跳舞的人群。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觉得自己既顺着他的目光,又在给他指出方向。不必对视,我们明白(我认为马洛明白)两人的视线朝着同一个方向,留意同一对舞伴,同一个人的头发和同一条裤子。我听见艾玛说了点什么,大概是个离开的借口吧。马洛和我看也没看,感觉桌子空出不少。无比幸福的一刻似乎降临到舞池上,我做了个深呼吸,想定定神,听见马洛也深呼吸了一下。烟很浓,舞池那边的脸模糊不清。人影憧憧,烟雾重重,坐在椅子上的人完全看不见。过去,你是我的。真怪,阿妮塔的嗓音在话筒里噼啪作响,跳舞的人又停了下来。(他们总是动个不停。)塞丽娜走出迷雾,站在右手边,乖乖地在舞伴的引导下转圈,侧对着我,背对着我,另一侧对着我,抬头听音乐。我开口叫:“塞丽娜。”可那时候,人既明白,也不明白;塞丽娜既在,也不在。当然了,当时怎么可能弄明白呢!桌子突然抖了起来,我知道是马洛的胳膊在抖,要么是我的胳膊。不过,我们并不害怕,那种感觉近于恐惧、喜悦和反胃,实际上愚蠢透顶,是另一种不让我们缓过神来、苏醒过来的感觉。塞丽娜一直在那儿,没看见我们,沉浸在探戈中,烟雾的黄色光破坏了她的容颜。任何一位黑人姑娘都比此时的她更像塞丽娜。幸福令她脱胎换骨,我几乎无法忍受此时此刻、这曲探戈里的塞丽娜。我没糊涂,看得出幸福在她身上巨大的力量,她痴痴地沉迷在终于获得的天堂里。如果不用谋生,不用接客,她在卡西迪斯的舞厅里就该是这副模样。在只属于自己的天堂里,她无拘无束,每个毛孔洋溢着幸福,重新投入到马洛无法追随的生活状态。那是她占领的实实在在的天堂,为了她和她的同路人,探戈重新奏起,直到阿妮塔唱完最后一句,传来碎玻璃声和掌声。塞丽娜的背影,塞丽娜的侧影,其他舞伴和迷雾。
我不想看马洛。现在,我镇定下来,拿手的犬儒主义全面控制住我的言行。一切取决于他如何开口,我一动不动,注视着慢慢走空的舞池。
“看到了吗?”马洛问。
“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