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塞万提斯宾馆让佩特隆喜欢的理由也许正是其他人讨厌它的原因。那是一家阴暗、宁静、几乎没什么人的宾馆。当佩特隆乘着轮船过河时,当时认识的一个人向他推荐了这家宾馆,说它就在蒙得维的亚<a id="noteBack_10" href="#note_10">[10]</a>的中心地区。佩特隆要了二楼的一个房间,带卫生间,正对着大堂。从门房的钥匙板上,他看得出宾馆里没住什么人。每把钥匙都跟一个沉甸甸的铜盘串在一起,盘上有房间号,这是管理部门为了不让客人把钥匙忘在口袋里而想出的小花招。
电梯就在大堂对面,大堂里有一个柜台,里面是当天的各类报纸和电话台。佩特隆只需要走几米就到房间了。龙头里的水很烫,这弥补了阳光的不足和空气的闭塞。房间里有一扇小窗户,对着隔壁电影院的天台,时不时地,会有一只鸽子在那里散步。卫生间的窗户更大一些,但很遗憾,它朝着一堵墙和一小块遥远的天空,几乎没什么用。家具不错,抽屉和柜子多得用不过来。还有很多衣架,挺奇怪的。
床头柜上放着雨果的植物学书,露出了孔雀毛的柄。雨果是允许我看这羽毛的,所以我小心地把它取出来,走到灯旁将它看个清楚。我觉得没有比这更漂亮的羽毛了。上面的斑点仿佛池中的水珠般漾着光,但是,那也是没法比的,这羽毛要漂亮多了。它有一种闪亮的绿色,就像生长在杏树上的虫子一样,那种虫子有两根长长的触角,顶上有一个小毛球。在羽毛最宽、最绿的部位中心,开着一个蓝紫色的眼儿,缀满了金色,真是个稀罕东西,我突然明白了它为什么是鸟中之王。每多看这羽毛一眼,我就越会想入非非,就像是小说里那样。最后,我不得不把这羽毛放下,要不然,我会把它从雨果这儿偷走,这可不行。也许,莉拉正独自待在家里想着我们(她家很黑,她的父母都很严厉),而我却拿着羽毛和邮票在玩。我最好把东西都收好,想想可怜的莉拉,她是那么勇敢。
晚上,我睡不着觉,不知道为什么。莉拉正在发烧、生病的念头在我脑子里赖着不走。我真想求妈妈去问问莉拉的母亲,但是不行。首先,雨果会笑的;其次,如果妈妈知道莉拉受伤、我们却没告诉她,她会生气的。我想尽了办法,却怎么也睡不着。最后,我想最好上午去莉拉家看看她怎么样,或者隔着女贞树喊她。终于,我睡着了,心里想着莉拉、“水牛比尔”还有灭蚁器,但主要是莉拉。
第二天,我第一个起床,去我的花园里,它离紫藤丛很近。我的花园是专属于我的一畦地,奶奶把它给了我,任我使用。我曾经种过金丝雀虉草,后来还种过甘薯,但是现在我喜欢花,尤其是我的海角茉莉<a id="noteBack_8" href="#note_8">[8]</a>,它的香味最浓郁,尤其是晚上。妈妈总说我的茉莉花是家里最美的。我用锹慢慢在茉莉四周挖着,这花是我最好的东西了。最后,我把茉莉连同粘在根上的土全都取了出来。然后,我去叫莉拉,她也已经起床了,她的膝盖几乎没事了。
“雨果是明天走吗?”她问我,我说是的,因为他得回布宜诺斯艾利斯继续准备一年级入学试。我对莉拉说,我给她带了一样东西来,她问我是什么,我隔着女贞树把我的茉莉给她看,对她说我把花送给她,如果她愿意的话,我可以帮她建一个她自己的花园。莉拉说茉莉花很美,她征得了她母亲的同意,我便跳过女贞树帮她栽花。我们选了一小块地,拔掉了地里几株半枯的菊花,然后我开始铲土,让那块地大变样。然后,莉拉告诉我她希望茉莉种在哪里,就在正中央。我把花栽上,我们用喷壶浇上水,花园看上去很不错。现在,我必须搞到一点儿雀稗,但是这不用急。莉拉很高兴,她的伤一点都不疼了。真希望雨果和我妹妹能立刻看看我们做的这一切。我正要去找他们,妈妈叫我去喝牛奶咖啡。内格利姐妹在花园里吵架,加菲拉像往常一样在尖叫。我不知道在一个这么美妙的早晨她们怎么能吵得起来的。
星期六下午,雨果得回布宜诺斯艾利斯了,虽然如此,我还是很高兴的,因为卡洛斯叔叔不想在这一天开灭蚁器,他要等到星期天。最好是只有他跟我在,不然,一不走运,雨果可能会中毒或发生什么其他事。那天下午,我有一点点想他,因为我已经习惯了他待在我房间里,他知道那么多故事和奇闻。但是,我妹妹更难过,她像梦游似的在家里到处走。妈妈问她怎么了,她回答说没事,但是她的表情让妈妈看了她好一会儿,最后还边走边说有些小女孩自以为是个大姑娘了,虽然她们连自个儿擤鼻涕都不会。我觉得我妹妹表现得像个笨蛋,尤其是当我看见她用彩色粉笔在院子里的黑板上写下雨果的名字的时候。她写上,擦掉,再写上,每次都用不同颜色、不同字体,还一边斜眼睨着我。然后,她画了一颗插着箭的心,我就走开了,因为我不想扇她几耳光,也不想告诉妈妈。更糟糕的是,那天下午,莉拉很早就回了家,她说因为伤口的缘故她母亲不让她多待。雨果对她说,五点的时候,会有人从布宜诺斯艾利斯来接他,她为什么不等到他离开的时候再走呢,但是莉拉说不行,便跑开了,招呼都没打。因此,当有人来接雨果时,雨果必须去向莉拉和她母亲告别,然后,他向我们告别,他走时非常高兴,说他下个周末会再来。那天晚上,我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觉得有点孤单,但是,另一方面,我感到所有的东西又都是我一个人的了,而且我高兴什么时候关灯都行,这也挺好。
头几天,由于卡洛斯叔叔要上班,我们没有再发动机器。我跟妈妈说如果她愿意,我也能发动起来,但是妈妈说我们最好还是等到星期六,反正那个星期没有整很多苗圃,蚂蚁也不像以前那么多了。
“少了五千只左右。”我对她说。她笑了,但还是承认我说得对。妈妈不让我开机器反倒更好,这样雨果就不会掺和进来,因为他是那种什么事都懂、什么事都管的人。尤其是事关毒药,他最好还是别帮忙。
睡午觉的时候,大人们叫我们安分些,因为怕我们中暑。自从雨果跟我一起玩以后,我妹妹就一直跟着我们,她总想跟雨果搭档。打弹子我能赢他们两个,但是,玩抛接球的时候,不知怎么雨果玩得特别好,总是赢我。妹妹一直夸他,我发现她是想找他当男朋友。我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妈妈,让她打妹妹几巴掌,只是我想不出该怎么告诉妈妈。而且,他们也没做什么坏事。雨果不动声色地瞧不起她,每当这时候,我就想拥抱他一下,但这总是发生在我们玩耍的时候,这时只论输赢,可不能拥抱。
午觉时间从两点到五点,这是最适合安静下来、干点自己喜欢干的事的时候。我们和雨果一起看邮票,我把重复的邮票给他,还教他按照国家分类。雨果希望一年后能跟我一样集成一套,不过,只集美洲国家。这样他会错过喀麦隆的邮票,那都是有动物的,但是雨果说这样的邮票集才更有分量。妹妹同意他的话,虽然她连邮票的正反都分不清。她就是要跟我唱反调。而莉拉——她大约三点钟时会跳过女贞树丛过来——则站在我这边,她喜欢欧洲的邮票。我曾经送给莉拉一个贴满了各式各样邮票的信封,她总是跟我说起它。她父亲会帮她集邮,但是她母亲却觉得这不适合女孩子,而且还有细菌,信封就被收进了衣柜里。
为了不让家里人被吵得发火,莉拉来了以后,我们就会去花园尽头,躺到果树下。内格利家的姑娘们也在她们的花园里玩。我知道她们为雨果发狂,她们大声地聊天,声音像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一样。尤其是加菲拉,她一直问:“针线盒在哪里呢?”二拉答了句什么,然后她们就吵起来。但是,这都是故意的,为了引人注意。幸好,那边的女贞树很密,看不大清楚。我们和莉拉听见她们说话都要笑死了,雨果捏住鼻子说:“马黛茶壶在哪里呢?”然后,年纪最大的俏拉就说:“姑娘们,看见今年出了多少粗鲁鬼了吗?”我们则把草叶含在嘴里,让自己别笑得太大声,因为最好是别睬她们,让她们憋着去。这样一来,当她们后来听见我们玩逮人游戏时,她们闹得更凶了。最后她们自己吵了起来,直到她们的姨妈出来,揪着她们的头发教训了一顿,三人才哭着进了屋。
星期天,我一起床就听见妈妈在隔着铁丝网跟内格利先生说话。我走过去道早安,内格利先生正跟妈妈说,我们试机器那天冒过烟的莴苣地里,莴苣全都在发蔫。妈妈对他说这很奇怪,因为机器的说明书里说那烟对植物是无害的。内格利先生回答道,说明书是不能信的,就跟药物一样,你看说明书里写它包治百病,最后倒可能叫你一命呜呼。妈妈说,也许是内格利姐妹中的哪一个不小心把肥皂水倒在了地里(但是,我觉得妈妈想说她们是故意的,她们就是那么调皮、那么爱惹事)。内格利先生则说,他得查一查,但是,说真的,如果那机器会杀死植物,这样折腾就得不偿失了。妈妈说,她可不能拿几根要死不活的莴苣跟花园里的蚁灾来相提并论,她还说我们下午就要再开机,如果他们看见有烟,就通知我们去堵住蚂蚁洞,这样,他们就不用麻烦了。这时,奶奶叫我去喝咖啡,我不知道他们还说了些什么,但是我很激动地想着我们又要跟蚂蚁开战了,我整个上午都在读莱佛士<a id="noteBack_9" href="#note_9">[9]</a>的故事,虽然我并不像喜欢“水牛比尔”和其他许多小说一样喜欢它。
我妹妹的疯劲儿已经过去了,她正在家里到处唱歌。有一会儿,她突然想用彩色铅笔画画,就来到我旁边,然后趁我不注意便凑过来看我在干什么。非常凑巧地,我刚刚写完我自己的名字,我很喜欢到处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非常凑巧地,我在旁边写下了莉拉的名字。我合上书,但是她已经看到了,开始哈哈大笑,还好像挺同情地看着我。我朝她扑过去,但是她叫了起来,我听见妈妈过来了,便怒气冲天地去了花园。午饭的时候,她一直带着嘲弄的神情看着我,我很想在桌子底下踢她一脚,但是她可能会大声尖叫,那天下午我们还得开动那机器,所以我忍了下来,什么也没说。到睡午觉的时候,我爬到柳树上去看书、想事情。到了四点半,卡洛斯叔叔睡完觉到屋外来了,我们泡上马黛茶,然后把机器备好。我和好了两脸盆泥。女人们都在屋里。天很热,机器旁更热,因为它是烧炭的,但是,马黛茶若是在又烫又苦的时候喝下去,是很消暑的。
我们选了在花园尽头、靠近鸡舍的地方开动机器,因为,蚂蚁似乎都躲在那块地方,对苗圃大加破坏。我们刚把喷嘴放进最大的蚂蚁洞里,就开始到处冒烟,连鸡舍地板的砖缝里都是。我在各处都堵上泥。我喜欢往上抹泥,再用手拍实,直到烟不再往外冒。卡洛斯叔叔把身子探过内格利家的铁丝网,问俏拉她家的花园有没有冒烟,因为她比较有脑子。加菲拉咋咋呼呼地到处查看,因为她们都很尊敬卡洛斯叔叔,但是,她们那边并没有冒烟。我倒是听见莉拉正在叫我,我跑向女贞树丛,看见她穿着那件我最喜欢的橘色圆点的衣服,膝盖上缠着绷带。她叫喊着对我说她的花园里冒烟了,就是那个专属于她的花园。我拿起一盆泥跳过铁丝网,而莉拉还在伤心地对我说,她去看她的花园时听见我们正在跟内格利姐妹说话,然后烟就在我们种下的茉莉花旁边冒出来了。我跪在地上,倾尽全力地抹上泥。茉莉花才刚刚移植过来,现在却离毒药这么近,这是很危险的,虽然使用手册上说不会有事。我想着是不是可以在离这块地几米的地方截断蚁道,但是,首先,我还是抹上泥,尽力将洞口堵严实。莉拉已经拿着一本书坐在荫处,看着我忙活。我喜欢她看着我,我抹上了很多泥,那边肯定不会再冒烟了。然后,我走过去问她哪里有锹可以试着把蚁道截断,免得它把剧毒传到茉莉花那里。莉拉起身去找锹。她找了很久,所以我就看了看她的书,那是一本带插图的故事书。我惊讶地看见莉拉的书里也有一根漂亮的孔雀毛,她可从没说起过。卡洛斯叔叔在叫我去堵其他的洞,但是我却看着那根羽毛。那不可能是雨果的那根,但是它看起来一模一样,就像是出自同一只孔雀:绿色的羽毛,有蓝紫色的翎眼和金色的斑点。当莉拉拿着锹过来时,我问她羽毛是哪里来的,我想着要告诉她雨果有一根一模一样的。她满脸通红,回答说是雨果在告别时送给她的,我却几乎没注意到她都说了些什么。
“他对我说他家里有很多。”她加了一句,好像在辩解什么,但是她并没有看着我。在女贞树丛的另一边,卡洛斯叔叔更加大声地叫我,我扔掉莉拉给我的锹,转身走向铁丝网,虽然莉拉正在叫我,对我说她的花园里又冒烟了。我跳过铁丝网。透过女贞树丛,我从家里看着莉拉,她在哭,手里还拿着那本书,那根羽毛从里面露出了一点点。我看见烟现在就从茉莉花旁边冒出来,毒药全都跟根茎混成一气。我走到机器旁,趁着卡洛斯叔叔又在跟内格利姐妹说话,打开毒药罐,往机器里倒上满满的两勺、三勺,然后将小门关上。这样,毒烟会彻底地熏遍蚂蚁洞,杀掉所有的蚂蚁,家里的花园中一只活口都不留。
暗门
玩游戏时,我喜欢跟莉拉搭档,因为只要还有别人,你就不会喜欢跟兄弟姐妹玩。我妹妹就直接找上了雨果当搭档。莉拉和我打弹子赢了他们,但是雨果更喜欢玩官兵强盗,还有捉迷藏,我们总是得听他的玩那个。其实这游戏也很棒,只不过,玩的时候没法大喊大叫。玩游戏却不能喊叫,就不那么有劲了。玩捉迷藏时,几乎总是轮到我数数,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一轮轮地捉弄我,然后一个个地都安全到埠。五点的时候,奶奶总会出来骂我们,因为我们浑身大汗,还晒了太长时间的太阳,但是我们总会逗她笑、亲吻她,连不是自家人的雨果和莉拉都是。我发现那些天里奶奶总是看着工具柜,我明白她是害怕我们会去乱翻跟机器一起的那些东西。但是,出了弗洛雷斯那三个孩子的事以后,谁也不会想到干这种蠢事的,何况,这还会招来一顿好打。
有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待着。这样的时候,我甚至不愿意莉拉在旁边。尤其是天快黑时,在奶奶穿着白色罩袍出来浇花园之前的片刻。这时的土地已经不那么滚烫,但是,有浓浓的忍冬花香气,还有番茄地的气味,那地里有引水管和跟其他地方不一样的虫子。我喜欢趴着闻闻土地,感觉它就在我的身下,热热的,有一股非常特别的夏日气息。我会想很多东西,但主要是那些蚂蚁。自从见到了蚂蚁窝是什么样子,我就一直在想那些四通八达却没有人看得见的蚁道。它们就像我双腿皮肤下隐现的血管一样,只不过里面全是来来往往的蚂蚁,充满了神秘。如果人吃了一点点毒药,那毒药就会变得好像那机器喷出的烟一样,走遍全身血管,就和烟熏遍地底似的,没什么两样。
过了一会儿,我就厌烦了一个人待着研究番茄上的虫子。我会去白色大门那边,先助跑,像“水牛比尔”<a id="noteBack_6" href="#note_6">[6]</a>一样狂奔,然后,跑到莴苣地旁时就干净利落地一跃而过,连边上的雀稗都不会碰到。我和雨果常常用戴安娜牌气枪打靶,或是在秋千上玩。我妹妹和莉拉有时洗完澡也会穿着干净衣服来秋千这儿坐坐。雨果和我也会去洗澡,最后,我们大家会一起到小径上溜达,或者我妹妹会在厅里弹钢琴,我们就坐在栏杆上,看着人们下班回家。我们会一直等到卡洛斯叔叔回来,然后向他问好,再顺便看看他有没有带回个系着粉红细绳的包裹或是《比利肯》杂志。就在那几天,莉拉跑向门口时被一块石板绊到,碰伤了膝盖。可怜的莉拉,她不想哭,但是眼泪却一直流。我想到莉拉的母亲,她那么凶,要是看见莉拉受了伤,肯定会说她是疯丫头,乱骂一通。雨果和我手搭手抬起莉拉,抬着她从白门那边走,我妹妹偷偷去找了块碎布和酒精。雨果想充绅士,而我妹妹想跟雨果在一起,也很殷勤,但是,我把他们通通推走,对莉拉说只要忍一秒钟,还说如果她愿意可以把眼睛闭上。但是她不愿意,当我给她搽酒精时,她一直盯着雨果,就像在向他证明她有多勇敢似的。我用力吹了吹她的伤口,绷带把伤口绑得很好,也不疼。
“你最好立刻回家去。”我妹妹对她说,“这样你妈妈就不会发飙。”
莉拉走后,我就开始觉得无聊了,因为雨果和我妹妹谈起了国内的探戈乐队。雨果在某家影院里见到过德卡罗<a id="noteBack_7" href="#note_7">[7]</a>,他还会用口哨吹出探戈曲子,让妹妹用钢琴弹出来。我到自己房间里去找集邮册,一直在想着莉拉的母亲会骂她,也许她正在哭,也许她的伤口感染了,这是常有的事。莉拉面对酒精时那么勇敢,真是不可思议,而她盯着雨果,既不哭泣也不低头,那样子也让人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