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你没觉得有一刻,门德尔松的谐谑曲已不是乐团在演奏,而更像是精灵的低吟吗?”
“事实上,”我说,“我得先搞搞清楚精灵的声音是什么样的。”
“是的。”我说,如往常一般随和。
“有时候,我在想他应该面向音乐厅来指挥,因为我们也有点像是他的乐手。”
“您可别算上我,拜托。”我说,“说到音乐,我可是一脑袋糨糊。比方说,今天的节目安排,我就觉得很恐怖。不过,肯定是我搞错了。”
赫纳坦夫人严厉地看看我,然后别开了脸,但是,她的好心肠压倒了一切,促使她对我解释了一番。
“这节目单里的全是大师级作品,每一部都是热心观众来信要求的。您难道不知道今晚是大师与音乐结缘二十五周年纪念?也不知道乐团在庆祝成立五周年?您看看节目单的背面,有帕拉辛博士写的一篇文章,动人极了。”
他等着佩特隆说点什么,佩特隆则只用眼神来回应。
“她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了,现在突然要走。女人从来就摸不清楚。”
“是的,”佩特隆说,“摸不清楚。”
到了街上,他觉得晕乎乎的,但并不是真的头晕。他一边灌着一杯苦咖啡,一边开始想这件事,他忘记了生意,也无视四周灿烂的阳光。那个女人离开宾馆,是因为被恐惧、羞愧或气愤给逼疯了,而这都得怪他。“她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了……”她也许有病,但是她并没害人。应该离开塞万提斯宾馆的是他而不是她。他应该去跟她谈谈,向她道歉,请求她留下来,并发誓不会对人乱说。他往回走了几步,半路又停了下来。他不敢出这个洋相,他害怕那女人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反应。已经该去跟两位合伙人会面了,他不想让他们久等。好吧,算她倒霉。她不过是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她会找到另一家宾馆来照顾她那个假想中的孩子的。
但是,到了晚上,他又觉得难过了。他觉得房间的那片寂静更沉重了。进宾馆时,他不禁一直盯着钥匙板看,隔壁房间的钥匙已经不在了。他跟正打着呵欠等下班的职员聊了几句,然后进了自己的房间,并不怎么奢望能睡着。他有晚报和一本侦探小说。他慢吞吞地整箱子、理文件。天挺热,他把那扇小窗户大开着。床铺得很好,他却觉得又硬又不舒服。他好容易有了足够的安静来睡个好觉,却只觉得难受。他踱了一圈又一圈,心里想着,自己施诡计讨求来的安静如今是完全回来了,却报复似的将他打败了。讽刺的是,他觉得自己在想念那孩子的哭声。眼下这种绝对的安宁不足以让他安睡,更无法让他清醒。他想念那孩子的哭声。过了好一阵,他听见那哭声透过暗门传来,虽然微弱,却是不可能听错的。虽然他很害怕,虽然他因此深夜逃离,他却也明白:没事了,那女人并没有说谎,她轻声安慰那孩子,她希望孩子安静下来让他们睡个好觉,她并不是在惺惺作态。
我在中场休息时拜读了帕拉辛博士的文章,之前演奏的门德尔松和施特劳斯都为大师博得了喝彩。我一边在入口大堂中踱步,一边问了自己一两次:这次的演奏是否值得观众如此痴狂呢?而且,据我所知,这些观众并不是十分慷慨的。但是,逢上周年纪念,傻气也登堂入室了,我猜大师的崇拜者们就是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之情。在吧台,我碰见了埃佩法尼亚博士一家,便跟他们聊了几分钟。姑娘们脸红红的,都很激动。她们就像咯咯叫的小母鸡一样把我团团围住(她们让人想起各种各样的飞禽),告诉我说门德尔松真是绝了,他的音乐就像天鹅绒般柔美、薄纱般轻盈,浪漫到极致。她们一辈子都听不厌夜曲,而谐谑曲更是天籁之作。贝芭则更喜欢施特劳斯,因为他很强劲,是个真正的德国式唐璜,他的双簧管和长号让她直起鸡皮疙瘩——这形容让我觉得惊人地贴切。埃佩法尼亚博士带着宽容的微笑听我们说话。
“啊,年轻人!很明显,你们没听过李斯勒<a id="noteBack_22" href="#note_22">[22]</a>弹琴,也没见过冯·彪罗<a id="noteBack_23" href="#note_23">[23]</a>做指挥。那才是辉煌的岁月啊。”
姑娘们很生气地看着他。小罗莎里奥说现在的乐团比五十年前指挥得好,而贝芭则完全不许她父亲贬低大师的高超技艺。
“当然,当然。”埃佩法尼亚博士说,“我认为大师今晚棒极了。多么火热!多有激情!我自己也已经很多年没这么鼓过掌了。”
他把两只手摊给我看,手红得就像刚刚拍扁过一根糖萝卜。但有趣的是,到那时为止,我一直都有正相反的感受:我觉得大师那晚好像肝又疼了,所以他选择了一种简单、直接的风格,没怎么卖力。不过,我大概是唯一有这种想法的人,因为卡略·罗德里格兹一看见我就几乎跳过来搂住了我的脖子,他对我说《唐璜》真是棒透了,还说大师是一位不可思议的指挥。
迈那得斯<a id="noteBack_13" href="#note_13">[13]</a>之夜
堂佩雷斯递给我一份印在铜版纸上的节目单,然后将我引到座位上。第九排,稍稍偏右:完美的声学平衡。我对皇冠剧院很熟悉,知道它像歇斯底里的女人一样难以捉摸。我总是建议我的朋友们千万别要第十三排,因为那里仿佛有某种气流旋涡,乐音传不进去;左边的上层楼座也不行,因为从那里听来,就像在佛罗伦萨市立剧院里一样,有些乐器似乎会脱离乐团,在空气中浮游,比如说,一支笛子会在离人三米的地方吹响,而其他乐器却还是规规矩矩地待在台上,这很奇妙,但让人很不舒服。
我瞅了一眼节目单。我们会听到《仲夏夜之梦》<a id="noteBack_14" href="#note_14">[14]</a>《唐璜》<a id="noteBack_15" href="#note_15">[15]</a>《大海》<a id="noteBack_16" href="#note_16">[16]</a>和《第五交响曲》<a id="noteBack_17" href="#note_17">[17]</a>。想到大师,我不禁笑了。这只老狐狸定下的演奏会节目单蛮横地无视美学规则,却隐含着对观众心理的敏锐洞察力,这是戏剧导演、钢琴大师、自由搏击主持人的共同特点。一场在施特劳斯和德彪西之后立马接上贝多芬的演奏会,直教人神共愤,我只是出于纯粹的无聊才会来听。但是,大师了解他的观众群,他组织的演奏会都是为了皇冠剧院的常客。他们都是些平和的人,很有参与精神,但宁愿将就也不想尝鲜;他们最注重的是对消化系统的深切体恤和对平静心情的绝对尊重。听门德尔松,他们会觉得很自在。然后是豪迈、坚决的《唐璜》,其中有很多可以跟着吹口哨的小调。德彪西会让他们自觉是个艺术家,因为可不是谁都能懂得他的音乐的。接着是重头戏,贝多芬的震撼之作,那就像是命运的敲门声,胜利的V字形,那个天才的聋子。然后,他们会各自飞奔回家,因为明天办公室里会忙疯。
其实,我很喜欢大师,他给我们的城市带来了好音乐。我们这座城市没有艺术,远离中心,十年前,也就晓得有《茶花女》和《〈瓜拉尼人〉序幕》。大师受一位果敢的企业家雇用来到这座城市,组建起了这个堪称一流的乐团。慢慢地,他向我们推出勃拉姆斯<a id="noteBack_18" href="#note_18">[18]</a>、马勒<a id="noteBack_19" href="#note_19">[19]</a>、印象派<a id="noteBack_20" href="#note_20">[20]</a>作曲家、施特劳斯和穆索尔斯基<a id="noteBack_21" href="#note_21">[21]</a>。一开始,老观众们对他颇有微词,因此,大师不得不收敛锋芒,在演出中放了很多“歌剧选段”;然后,观众们开始为他向我们展现的强劲坚定的贝多芬而鼓掌欢迎;最后,他给什么,人们都会叫好,只因为看见了他。就比如说现在,他的入场掀起了一股非同一般的热情。不过,演出季才开始,人们的双手还没进入审美疲劳,他们很乐意鼓掌,而且,大家都热爱大师。大师正在鞠躬,举止生硬,不怎么热情,然后,他带着他那种枭雄般的气度转向乐手们。我左边坐着赫纳坦夫人,我跟她不熟,但她是公认的音乐迷。她脸红彤彤地对我说:
“就在那儿,那儿有一位男人,他可是干成了件少有的大事呢。他不是组建了一个乐团,而是培养出了一群观众。这难道不让人钦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