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
最折磨他的是那股气味,虽然他完全清楚自己是在做梦,但似乎仍然有什么东西明白显示出这一切非同寻常,一直都对不上号。“有战争的气息。”他想,本能地摸了摸插在羊毛织就的腰带上的石制匕首。一声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他弯下腰一动不动,只是发抖。会害怕并不奇怪,在他的梦境中,恐惧无处不在。他在灌木枝叶的遮盖下,在没有星光的黑夜掩护下,等待着。远远的,也许是在大湖的另一边,好像燃着篝火,一簇泛红的光亮染上了那一方天空。那声响没有再出现。那就像树枝断裂的声音,也许是一只动物在像他一样逃离战争的气息。他慢慢直起身,嗅着气味。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但是,恐惧还在,那气味也在,那是荣冠之战那甜腻腻的焚香味。必须继续走,必须绕开沼泽直达雨林的中心地带。他摸索着,不停地俯下身摸摸大路上更加坚实的地面,往前走了几步。他很想跑起来,但是那些颤沼就在他身边汩汩冒泡。在昏暗的小路上,他寻找着方向。然后,他感觉到一股他最惧怕的气息,很浓烈,他绝望地往前一跳。
他又来过很多次,但现在他来得少了。他常常好几个星期也不来看看。昨天,我看到他了,他看了我很长时间,然后突然离去。我觉得,他已不再对我们这么感兴趣了,只是习惯使然。由于我唯一干的事情就是思考,因此,我能够常常想着他。我想到,我们一开始是相连、相通的,他觉得自己与令他痴迷的这个谜团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紧密合一。但是,他与我之间的桥梁已被切断,因为他曾经的执念如今成了一只美西螈,与他作为人类的生活再无关联。我相信,我原本可以在某种形式上——啊,只是在某种形式上——回到他身上,让他继续保有这种想要更加了解我们的愿望。而现在,我已完全是一只美西螈了,如果说我像人类一样在思考,那只是因为在那玫瑰色石头般的外表下,每一只美西螈都在像人类一样思考。我觉得,在一开始的那几天里,当我还是他的时候,我把所有这些信息都多少传达了一些给他。他已不再来了,在这最后的孤寂中,我欣慰地想着他也许会写些关于我们的事,他会以为是自己虚构出了一个故事,写下关于美西螈的这一切。
夜,仰面朝天
有些时节,他们会出去虏获敌人,
他们称之为荣冠之战<a id="noteBack_7" href="#note_7">[7]</a>。
走到酒店长长的门厅中间,他心想应该要迟到了。他赶紧出门,从角落里取出摩托车,是隔壁的门房允许他停在那里的。他在转角的珠宝店中看见才九点差十分,他有大把时间赶到他要去的地方。阳光从市中心的高楼大厦之间透下来,而他——因为对于他自己,在心中默想时,他是没有名字的——骑着摩托车,惬意驶去。摩托在他胯下隆隆作响,凉风啪啪打着他的裤子。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总是想着美西螈。我常到巴黎植物园<a id="noteBack_4" href="#note_4">[4]</a>的水族馆去看它们,一看就是好几个钟头,看它们纹丝不动,看它们诡秘来去。而现在,我就是一只美西螈。
我是在某个春日上午偶然来到美西螈那里的。那时的巴黎在漫长的冬季后如孔雀般绚烂开屏。我沿着皇家港大道往前走,走上圣马塞尔路,再转入医院大道,我看见一片阴沉灰涩中的点点绿意,便想到了狮子。我很喜欢狮子和金钱豹,却从来没有进过昏暗、潮湿的水族馆。我把自行车靠栅栏放好,接着去看了郁金香。那一天,狮子们一脸苦相,很难看,我的金钱豹则在睡觉。于是,我决定去水族馆。我避开那些毫无特点的鱼类,不期然见到了美西螈。我盯着它们看了一个钟头才离开,满脑子再想不到其他事。
在圣热纳维耶芙图书馆,我查了字典,看到美西螈原来是一种钝口螈属蛙类的幼虫体。我已知道它们来自墨西哥,那是因为它们本身的特色,它们那阿兹特克式<a id="noteBack_5" href="#note_5">[5]</a>的玫瑰色小脸,还有水族槽高处的标牌。我看到字典里说在非洲发现了一些美西螈,它们旱季时可以生活在陆地上,到了雨季则又能栖息在水中。我找到了它们的西班牙语名称:ajolote。字典里面还提到它们是可以食用的,它们的油脂曾经(现在大概已经不这么用了)被当作鳕鱼肝油用。
我不想多查有关专著,不过,第二天,我又去了巴黎植物园。然后我开始每天上午去那里,有时候,上下午都去。水族馆的门卫接过门票时,总是摸不着头脑地微微一笑。我倚在水族槽周围的铁栏杆上,开始看着那些美西螈。这也全然不出奇,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明白我们是息息相关的。我知道有某种东西,虽然完全失落了,虽然无比遥远,却仍然把我们联系在一起。在当初的那个早晨,我停在水中有气泡冒过的玻璃槽前,这一点于我就已足够明白了。美西螈都挤在水族槽底,那里布满石块和苔藓,既窄小又逼仄(只有我才知道有多窄小、有多逼仄)。美西螈一共有九只,大都将头靠在玻璃上,用金黄金黄的眼睛盯着走到近旁的人们。我慌了神,简直有点不好意思,觉得探头盯着这些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地堆挤在水族槽底的小东西看,好像挺不要脸的。我在心里把其中待在右侧、离其他美西螈有点远的一只分隔开来,好好地研究了一番。我看到它玫瑰色的、仿佛半透明的小小身躯(我想到了那些乳白色玻璃的中国小雕像),有点像一只十五厘米长的小蜥蜴,屁股上长着一条极其娇嫩的鱼尾巴,这是我们身体上最敏感的部位。沿着脊背而下,长着一排透明的鳍,与尾巴连成一线。但是,最叫我着迷的却是它的腿,特别细致、轻盈,脚尖上是几个小脚趾,趾甲极小,但像极了人类。然后,我又看见了它的眼睛、它的脸。毫无表情的脸上,除了眼睛再无其他器官。那双眼睛,就是两个如大头针头般的孔洞,完全是一片透明的金黄色,恍若死物,却仍在瞪视着周遭。那眼睛任我的目光深入其中,我仿佛穿过了那金黄色的一点,迷失在那一片透明的内里谜境中。它眼睛的四周绕着一圈极细的黑色晕轮,将眼睛与玫瑰色的皮肉、与它那如玫瑰色石头一般的脑袋区别开来。它的脑袋微微呈三角形,但边缘是不规则的曲线,这些曲线让它像极了一尊被时间消磨腐蚀的雕像。它的嘴隐在三角形的脸下,只有从侧面看,才可以窥见它的嘴其实是很大的;从前面看,却只有一条细细的裂缝,浅浅划过那块没有生气、不见表情的石头。头的两边本该长耳朵的地方,长着三根珊瑚似的红色小芽,某种像植物似的赘生物,我猜那是鳃。那是它身上唯一活动的东西,每隔十到十五秒,那些小芽就会立起、绷直,再放松、下弯。有时候,它也会微微动一动腿,我看着那些细小的脚趾轻轻地停在苔藓上。我们确实不喜欢多动弹,水族槽太狭小,我们往前挪一点,就会碰到其他伙伴的尾巴或是脑袋,我们会因此争吵、打斗,累得很。如果我们一动不动,时间就不会这么难熬。
我第一次看见美西螈时,正是它们的静如止水吸引我着了迷似的弯腰观看。我莫名地自觉很明白它们内心的愿望,只希望自己就这么不动分毫、万事不惊,便能消弭时空。但之后,我知道不仅如此,因为鳃的收缩、细细的腿在石子上的轻踏、在水中的倏忽游动(有几只只需摆动一下身子就能游起来)都向我证明了,那种了无生气的倦态,它们可以保持好几个钟头,但也有能力摆脱。它们的眼睛尤其让我着迷。在它们旁边,其他的水族槽里,各种各样的鱼类有着漂亮的眼睛,与我们的很相似,但其中却只透着愚蠢。美西螈的眼睛则对我诉说着一种与众不同的生命体的存在,诠释着另一种视角。我把脸贴在玻璃上(有时候,门卫会不安地咳嗽一声),努力看清楚那些金黄色的斑点,那是个入口,通往这些玫瑰色生物无比缓慢而遥远的世界。用手指敲敲就在它们脸庞跟前的玻璃是没有用的,从来看不到它们有一点反应。那一双金色的眼眸不住地闪着那种甜蜜却可怕的光芒,不住地盯着我,从某个令我头晕眼花的不可见底的深处。
他经过了政府办公大楼(玫瑰色那栋和白色的那栋),以及中央大街上一排有着闪亮玻璃橱窗的商店。现在,他进入了这段路程中最宜人的部分,真正的惬意畅游开始了:一条长长的林荫道,车辆不多,路边只有一座座宽绰的别墅,它们的花园几乎漫上了人行道,仅由低矮的栅栏勉强隔开。他也许有些走神,但还是按规矩靠右行驶,只是任自己沉浸在崭新一天的习习微风和明媚清新中。也许,是他不自禁的放松让他没能避免那场事故。当他看见站在街角的那个女人无视绿灯冲上大路时,他已经没法轻易避过去了。他脚踩闸、手按把,将车一刹,人往左边偏去。他听见那女人的叫声,接着是一下碰撞,随即眼前一黑,就好像是突然睡过去了似的。
他猛地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四五个年轻男人正在把他从摩托底下往外拖。他尝到咸咸的血腥味,他的一边膝盖很疼。被抬起来时,他尖叫了一声,因为他无法忍受右边胳膊上的压力。有几个声音在用玩笑和保证来为他打气,但这些声音好像并不属于悬在他上空的那几张脸。他唯一的安慰是听到有人证实穿过路口时他并没有违规。他问起那女人的情况,一边试着控制住不断涌上喉头的恶心感。当他被仰面抬到附近的一间药店时,他得知造成这场事故的女人只不过腿上有一些划伤。“您几乎没怎么碰着她,倒是您的摩托车被撞得斜飞出去了……”人人提建议,个个谈感想。慢点儿,把他躺着抬进去吧,这样他才会舒服……有个穿着罩衫的人给了他一口酒喝,在那间昏暗的街区小药店里,这酒让他舒了一口气。
警方的救护车五分钟以后到达,他被抬上一张软软的担架,在上面可以平躺得很舒服。他十分清醒,但也知道自己还没从一次严重的休克中完全恢复,所以向陪伴着他的警员说明了自己的住址。他的胳膊几乎不疼了,眉毛上的一处割伤正滴着血,流得满脸都是。他舔了一两下嘴唇,咽下那血滴。他感觉不错,那是一场意外,运气不好。静养几个星期就没事了。警察对他说,摩托车似乎没怎么坏。“那当然,”他说,“就好像是它把我给扑倒了似的……”两人都笑了。到了医院后,警察跟他握了握手,祝他好运。恶心的感觉又渐渐涌上来,人们用担架床把他推进去,经过满是小鸟的树下,往最靠里的一栋楼推去。他闭上双眼,希望自己能睡着或是能被麻醉过去。但他却在一个充满医院气味的房间里待了很长时间,有人帮他填表,为他脱下衣服又换上一件硬硬的淡灰色衬衣。他们小心翼翼地挪动着他的胳膊,没把他弄疼。护士们一直开着玩笑,要不是因为他的胃一下又一下地痉挛,他会觉得自己很好,甚至还挺开心。
他被带到放射科,二十分钟以后,他的胸口放着潮乎乎、像块黑色石碑一样的X光照片,进了手术室。有一个穿着白大褂、又高又瘦的人走到他旁边,开始看那张X光照片。有一双女人的手把他的头摆得更舒适,他觉得自己正从一张担架床被抬到另一张上。白大褂再次微笑着靠近了他,他的右手拿着某件锃亮的东西。医生拍拍他的脸颊,对站在后面的某个人做了个手势。
作为梦,那还是挺有趣的,因为其中充满了各种气味,他以前可从来不会梦到气味。首先,是一股沼泽的气味,因为那条路的左边便是海滨沼泽,那些从来没人能活着走出来的颤沼。但是,那气味随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混合的香气,阴沉难测,就像他逃离阿兹特克人的那个夜晚。是的,一切都再自然不过了,他必须逃离阿兹特克人的魔掌,他们正到处猎杀犯人。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躲在雨林最茂密处,留心着不要偏离那条只有他们这些摩泰克族人才认识的狭窄道路。
不过,它们其实与我们很接近。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在成为一只美西螈之前,我就知道这一点。我在第一次接近它们的那一天就知道了。与大多数人的认知相反,一只猴子那酷似人类的五官,恰恰显示出它们与我们之间的差别之大。美西螈与人类之间完全没有相似之处,这却正向我证明了我的感觉是对的,我没有光看表面。虽然那一只只小手一般的爪子……但是,壁虎也有那样的爪子,而壁虎跟我们可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我觉得差别在于美西螈的脑袋,那个镶着金黄色小眼睛的玫瑰色三角形。那玩意儿对一切冷眼旁观,洞悉于心。那东西在抗议。它们可不是无知牲畜。
越想越玄乎似乎很容易,简直是必然的。在美西螈身上,我开始看到一种变异,但这种变异还没能将某种神秘的人类气息尽数祛除。我想象着它们是有自我意识的,却被这副躯壳所困,注定永远陷入无底的沉默、绝望的沉思。它们那种没有焦距的目光,那双虽然冷淡漠然却无比机敏的金色小圆球,深深地看着我,仿佛在传达一个讯号:“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我惊觉自己正低声呢喃着一些安慰的话语,传达出一些天真的希望。它们还是看着我,一动不动,只有玫瑰色小芽状的鳃不时蓦地绷直。在那一刻,我仿佛感到一阵隐痛,也许,它们看见了我,感觉到我正努力探入它们生命中最不容侵犯的部分。它们不是人类,但我从未找到过任何动物跟我自身有这么深切的关联。美西螈仿佛在为什么事情做着见证,有时候,又像是可怕的审判者。在它们面前,我自觉卑微、下贱,那透明的眼眸中有一种惊人的纯净。它们是幼虫,但是,“幼虫”也意味着伪装真我的面具,同时,这个词还可以表示凭空而生的幽灵<a id="noteBack_6" href="#note_6">[6]</a>。那一张张阿兹特克式的脸庞,没有表情,却有种噬骨的残忍,在它们背后,是什么在等待着自己的时辰到来呢?
我怕它们。我觉得,要是感觉不到还有其他游客和门卫在旁边,我大概不敢一个人跟它们待在一起。“您要用目光把它们吃下去了。”门卫笑着对我说,他大概猜想着我有点儿不正常。他没发觉其实是它们在用目光慢慢吞噬我,带着一种金黄色的嗜血残忍。离开水族槽,我除了想着它们再不干其他事情,就像是它们在远方对我发出感应。我每天白天都去,晚上则幻想着它们就在黑暗中一动不动,慢慢往前伸出一只爪子,立马就会碰上另一只美西螈的爪子。也许,它们的眼睛在暗夜中也看得见,而白天,对它们而言,一样没有尽头。美西螈的眼睛是没有眼睑的。
现在,我已明白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一切都是注定要发生的。每天上午,我每次在水族槽前弯下腰来,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一些。它们在受苦,我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能感受到这种无言的痛苦、水底的酷刑。它们在窥伺着什么东西,一片久已失去的领地、一段过去的自由时光,那时整个世界都归美西螈所有。这种表情如此可怕,它可以打破那张石头一样的脸上强装出的淡漠,它一定是传递着某种痛苦的讯息,证明它们在这水中地狱里经受着这种永生的刑罚。我徒劳地想要证明,我自己的感觉在美西螈身上投射出了某种并不真实的意识。它们和我都知道这一点。因此,发生的一切都没什么好奇怪的。我的脸贴在水族槽的玻璃上,我的眼睛正再次尝试进入那双没有虹膜、没有瞳孔的金黄眼眸中的秘境。我看着很近处一只美西螈的脸,它一动不动地待在玻璃旁。突然之间,毫不意外地,我看见我的脸顶在玻璃上,在水族槽外,在玻璃的另一边。然后,我的脸移开,我就明白了。
只有一件事很奇怪:我还像以前一样思考,能明白一切。发现这一点,在一开始就像是被活埋的人在坟墓中清醒时一样令人恐慌。槽外,我的脸又靠近了玻璃,我看见我抿着双唇的嘴,看见我正努力想弄懂美西螈。我就是一只美西螈,现在我立刻明白,要弄懂是完全不可能的。他站在水族槽外,他的思想是槽外的思想。我了解他,我就是他,但我也是一只美西螈,身在我的世界中。恐慌是因为——就在那一刻,我明白过来——我认为自己被囚禁在一只美西螈的身体里,我转生成螈,却带着人类的思想,被活埋在一只美西螈体内,不得不神志清醒地与这些毫无灵智的生物一起生活。但是,当一只脚擦过我的脸,当我稍稍移过身子就看见我旁边有一只美西螈在看着我,我意识到他也能明白一切,虽无法交流,却无比明了,那恐慌便因此消失了。也许,我也在它体内,也许我们大家都像一个人类一样思考着,只是有口难言,只能靠着我们眼中的金黄色光芒,看着贴在玻璃上的人类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