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兵
他长得很丑,从身材到面孔,从嘴巴到眼睛,总之——他很丑。
他的手无力地滑了下去……
丑兵偏偏缺乏自知之明,你长得丑,就老老实实的,少出点风头吧,他偏不。他对任何事情都热心得让人厌烦,特喜欢提建议,不是问东,就是问西,口齿又不太清楚,常常将我姓郭的“郭”字读成“狗”字,于是我在他嘴里就成了“狗”排长。这些,都使我对他的反感与日俱增。
又住了一些日子,和丑兵一块上去的战友纷纷来了信,但丑兵和小豆子却杳无音讯。我写了几封信给这些来信的战友,向他们打听丑兵和小豆子的消息。他们很快回了信,信中说,一到边疆便分开了,小豆子是和丑兵分在一起的。他们也很想知道小豆子和丑兵的消息,正在多方打听。
吃了我们二杆子连长一个顶门栓,此事只好作罢。然而,对丑兵的嫌恶之感却像疟疾一样死死地缠着我。有时候,也意识到这种情绪不对头,但又没有办法改变。唉!可怕的印象。
丑兵的小说投到一家出版社,编辑部很重视,来信邀作者前去谈谈,这无疑是一个大喜讯,可是丑兵却如石沉大海一般,这实在让人心焦。
我那时刚提排长,少年得志,意气洋洋,走起路来胸脯子挺得老高,神气得像只刚扎毛的小公鸡。我最大的特点是好胜(其实是虚荣),不但在军事技术、内务卫生方面始终想压住兄弟排几个点子,就是在风度上也想让战士们都像我一样(我是全团有名的“美男子”)。可偏偏分来个丑八怪,真是大煞风景。一见面我就对他生出一种本能的嫌恶,心里直骂带兵的瞎了眼,有多少挺拔小伙不带,偏招来这么个丑货,来给当兵的现眼。为了丑兵的事,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找连长蘑菇,想让连里把丑兵调走。不料连长把眼一瞪,训道:“干什么?你要选演员?我不管他是美还是丑,到时候能打能冲就是好兵!漂亮顶什么用?能当大米饭,能当手榴弹?”
丑兵对我好像抱有成见,在一段不短的时间里,他竟没跟我说一句话。在排务会上,我问他为什么,他直截了当说:“我瞧不起你!”这使我的面子受了大大的损伤,使我更增加了对他的反感。这小子,真有点邪劲,他竟然瞧不起我!
他从被子下拿出厚厚一叠手稿:“这是我根据我们家乡的一位抗日英雄的事迹写成的。他长得很丑……小时天花落了一脸麻子……后来他牺牲了……我唱的歌子里就有他的影子……”
从打这件事之后,丑兵就像变了个人,整天闷着头不说话,见了我就绕着走。我心想:这个熊兵,火气还不小。小豆子他们几个猴兵,天天拿丑兵开心,稍有点空闲,就拉着丑兵问:“哎,老卡,艾丝米拉达没来找你吗?”丑兵既不怒,也不骂,只是用白眼珠子望着天,连眼珠也不转动一下——后来我想,他这是采用了鲁迅先生的战术——可是小豆子这班子徒有虚名的高中生们理解不了他这意思,竟将丑兵这表示极度蔑视之意的神态当作了他们辉煌的胜利。
他把手稿递给我,我小心翼翼地翻看着,从那工工整整的字里行间,仿佛有一支悠扬的歌子唱起来,一个憨拙的孩子沿着红高粱烂漫的田间小径走过来……
战士们又是一阵大笑。这一来丑兵像是挨了两巴掌,本来就黑的脸变成了青紫色。他脑袋耷拉着,下死劲将帽子往下一拉,遮住了半个脸,慢慢地退出门去。我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说得有些过分,不免有些懊悔。
终于,小豆子来信了。他双目受伤住了医院,刚刚拆掉纱布,左目已瞎,右目只有零点几的视力。他用核桃般大的字迹向我报告了丑兵的死讯。
七六年冬天,排里分来了几个山东籍新战士,丑兵是其中之一。山东兵,在人们心目中似乎都是五大三粗,憨厚朴拙的。其实不然,就拿分到我排里的几个新兵来说吧,除丑兵——他叫王三社——之外,都是小巧玲珑的身材,白白净净的脸儿,一个个蛮精神。我一见就喜欢上了他们。只有这王三社,真是丑得扎眼眶子,与其他人站在一起,恰似白杨林中生出了一棵歪脖子榆树,白花花的鸡蛋堆里滚出了一个干巴土豆。
丑兵死了,竟应了他临行时的誓言。我的泪水打湿了信纸,心在一阵阵痉挛,我的丑兄弟,我的好兄弟,我多么想对你表示点什么,我多么想同你一起唱那首丑娃歌,可是,这已成了永远的遗憾。
算起来我当兵也快八年了。这期间迎新送旧,连队里的战士换了一茬又一茬,其中漂亮的小伙子委实不少,和他们的感情也不能算不深,然后,等他们复员后,待个一年半载,脑子里的印象就渐渐淡漠了,以至于偶尔提起某个人来,还要好好回忆一番,才能想起他的模样。但是,这个丑兵,却永远地占领了我记忆系统中的一个位置。这几年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对人生、社会的日益深刻的理解,他的形象在我心目中也日益鲜明高大起来。和他相处几年的往事,时时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对他,我是怀着深深的愧疚,这愧疚催我自新,催我向上,提醒我不被浅薄庸俗的无聊情趣所浸淫。
小豆子写道:……我和三社并肩搜索前进,不幸触发地雷,我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感觉到被人背着慢慢向前爬行。我大声问:“你是谁?”他瓮声瓮气地说:“老卡。”我挣扎着要下来,他不答应。后来,他越爬越慢,终于停住了。我意识到不好,赶忙喊他,摸他。我摸到了他流出来的肠子。我拼命地呼叫:“老卡!老卡!”他终于说话了,还伸出一只手让我握着:“小豆子……不要记恨我……那碗豆腐……炖粉条……”
“副连长,我就要上前线了,这部稿子就拜托您给处理吧……”
我立即挑选了九个战士,命令他们换上新军装,打扮得漂亮一点,让慰问团的姑娘们见识见识部队小伙的风度。就在我指指画画地做“战前动员”时,丑兵回来了。一进门就嚷:“‘狗’排长,要出公差吗?”他这一嚷破坏了我的兴致,便气忿忿地说:“什么狗排长,猫排长,你咋呼什么!”他的嗓门立时压低了八度:“排长,要出公差吗?我也算一个。”我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你靠边稍息去。”“要出公差也不是孬事,咋让靠边稍息呢?”丑兵不高兴地嘟哝着。我问:“你不是去炊事班帮厨了吗?”“活儿干完了,司务长让我回来歇歇。”“那你就歇歇吧,愿玩就玩,不愿玩就睡觉,怎么样?”谁料想,他一听就毛了,说:“‘狗’排长,你不要打击积极性么!大白天让人睡觉,我不干!”我的兴致被他破坏了,心里本来就有些不快,随口揶揄他说:“你瞎咕唧什么?什么事也要插一嘴。你去干什么?去让慰问团看你那副漂亮脸蛋儿?”这些话引得在一旁的战士们一阵哈哈大笑。和丑兵一起入伍的小豆子也接着我的话岔儿说:“老卡——他们称丑兵为卡西莫多——你这叫猪八戒照镜子——自找难看。我们是美男子小分队,拉出去震得那些演员也要满屁股冒青烟。你呀,还是敲钟去吧!”
我紧紧地拉着他的手,久久地不放开:“好兄弟,谢谢你,谢谢你给我上了一堂人生课……”
不久,春节到了。省里的慰问团兴师动众来部队慰问演出。那时候,还讲究大摆宴席隆重招待这一套,团里几个公务员根本忙不过来,于是,政治处就让我们连派十个公差去当临时服务员。连里把任务分给了我们排,并让我带队去。这码子事算是对了我的胃口。坦率地说,那时候我是一个毛病成堆的货色,肚子里勾勾弯弯的东西不少。去当服务员,美差一桩,吃糖抽烟啃苹果是小意思,运气好兴许能交上个当演员的女朋友呢!
几个月后,正义的复仇之火在南疆熊熊燃起,电台上、报纸上不断传来激动人心的消息,我十分希望能听到或看到我的丑兄弟的名字,然而,他的名字始终未能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