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上的门
“她!科尔太太!”老奥哈尔喊道。
轮渡在码头边停稳,埃迪居高临下,从上层甲板扫视聚集在岸边的毫无特色的人群,没有人与书封上的那个优雅的人物相像。他忘记我了!埃迪想。不知怎的,埃迪对他的父亲心生鄙夷——埃克塞特人不过如此!
1958年的时候,埃迪·奥哈尔只要一想到女人,眼前必然跳出哈夫洛克太太毛茸茸的胳肢窝和摇曳的胸脯。至于与他同龄的女孩,埃迪一直不善于和她们相处,她们也让他觉得害怕。因为是教师的儿子,埃迪仅有的几次约会的对象都是埃克塞特镇当地的姑娘,也是他从初中就认识的连见面都尴尬的熟人。这些小镇姑娘现在更成熟了,对于在埃克塞特上学的同镇男孩的追求,她们变得更加警惕——这也难怪,因为她们希望找到出身更好的对象。
“可是,妈妈想得太简单,她知道那个小男孩是怎么看的吗?他还没想好愿不愿意生下来——生在这个只有地板上的一扇门,周围没有邻居的世界上呢。但树林中、小岛上和湖里面也有些美丽的东西。(这一段旁边画了一只猫头鹰,一群鸭子在小岛的岸边游泳,一对潜鸟依偎在静谧的湖水中。)
他的话什么意思?行尸走肉?埃迪原以为科尔太太可能像他母亲一样,或者像许多教工的妻子那样平凡,他只见过这样的女人。埃迪觉得,如果科尔太太能带点他母亲所谓的“玩世不恭”的味道,就已经算他走运,但他实在不敢指望她会像哈夫洛克太太那样充分满足自己的偷窥欲。
“为什么不生到那个世界上试一试呢?小男孩想。于是他出生了,他过得非常快乐,他妈妈也变得和以前一样快乐了,但她每天起码要对小男孩说一遍这句话:‘千万千万千万不要打开地板上的门!’可他不过是个小孩儿,又怎么能忍得住呢?如果你是这个小男孩,难道就不想打开地板上的门吗?”
太好了——你到现在才告诉我!埃迪心想,但他还是抬起手来挥了挥。他根本不知道传说中的“行尸走肉”会去奥连特岬角的码头接他,甚至不知道科尔先生没法开车。来新伦敦的路上,父亲不让他开车,理由是路上的交通情况“和埃克塞特不一样”,埃迪觉得很气恼。现在他仍然能看到逐渐后退的康涅狄格海岸上的父亲——薄荷·奥哈尔已经转过身去,手捧着头——还在哭。
埃迪一直在上层甲板收拾他沉重的旅行袋和相对轻巧的手提箱——当然还有压扁了的送给小孩的礼物——准备重新打包。他把礼物塞进旅行袋底部的时候,包装纸再遭重创,但至少不用拿下巴夹着它了。他还需要把袜子找出来,出门时他穿的是便鞋,没穿袜子,现在觉得脚冷。他又找出一件运动衫套在T恤外面。今天,第一次离开埃克塞特,埃迪才意识到自己穿的是学校的T恤和运动衫,感觉这种到处宣扬自己出身名校的行为很不要脸,所以他是把运动衫反过来套在身上的。这时他才明白,为什么一些高年级学生习惯把戴校徽的埃克塞特的运动衫反过来穿,这种对流行时尚更上一层楼的全新认识,使埃迪觉得他已经准备好面对所谓的“真实世界”——假如真的存在一个需要埃克塞特人把他们的埃克塞特经验抛在脑后(或者需要他们把自己从里到外翻个面)的世界的话。
“这是因为,他们住在树林中的一座小木屋里,树林在一个岛上,岛在一个湖里——除了他们家,周围没住别的人。小木屋里的地板上,有一扇门。
轮渡经过一处貌似造船厂的地方,几艘军舰停在干船坞里,另外几艘浮在水上。轮渡驶离陆地,越过一两座灯塔,远处的海湾中帆影依稀。尽管内陆天气炎热,薄雾笼罩——埃迪清早离开埃克塞特时就是这样——海面上吹拂的东北风却很凉,太阳在云层中忽隐忽现。
“小男孩害怕地板上的门下面的东西,他妈妈也很害怕。很久以前,有一次过圣诞节的时候,一群孩子来小木屋玩,他们打开了地板上的门,钻进小木屋底下的地洞里不见了,他们带来的礼物也跟着不见了。
托马斯在学校宿舍的吸烟室和一群男孩摔跤、拄着拐杖扮小丑、拿着雪铲子在镜头前摆姿势、玩牌——帅气的嘴角时常叼着烟卷。学校的周末舞会上,科尔兄弟总是被人抓拍到他们和最漂亮的女孩在一起的情景。有一张照片上,蒂莫西没跟舞伴跳舞,而是搂着她;还有张托马斯亲吻一个女孩的照片——他们站在寒冷的雪地里,两个人都穿着驼毛大衣,托马斯拽着女孩脖子上的围巾,把她拉到身边。他们真受欢迎啊!(然后他们就死了。)
就这样,埃迪·奥哈尔想,故事讲完了——他从来没有联想出,那个小男孩其实是个小女孩,她的名字叫露丝,她的妈妈不快乐。埃迪也不知道,地板上还有另外一种门——但只是暂时不知道而已。
“听说她一直没想通!”薄荷咆哮,“她现在跟行尸走肉差不多!”
轮渡驶过普拉姆峡湾,奥连特岬角清晰地映入视野。
“为什么?”埃迪再次提高音量。船开动了,码头向后退去,汽笛声震耳欲聋。
埃迪仔细看了一下书封上特德·科尔的照片。《地板上的门》封面的作者照片比《老鼠爬墙缝》上的照得晚,两张照片里的科尔先生都很英俊,十六岁的埃迪隐约觉得,四十五岁的老男人仍然有能力打动女士的芳心,这样一个男人,站在奥连特岬角的任何一群人中,都会非常显眼——却不知道他下船后该找的是玛丽恩。
“妈妈想把这群孩子找回来,可是,刚打开地板上的门,她就听到了可怕的声音,吓得她头发一下子变白了,像鬼的头发一样。她还闻到了可怕的味道,味道一钻进鼻孔,她身上的皮就全都起了皱,像葡萄干一样。过了整整一年,妈妈的皮肤才重新变光滑,头发才不再是白的。还有,打开地板上的门的时候,她看到了可怕的东西,再也不想看到它。这东西像一条蛇,身体可以变得很小,小到能钻进门板和地板之间的小缝里——关着门的时候也能钻,钻过去之后,它的身体又能变回原来那么大——非常大,大到能把整个小木屋驮在背上,它就像一只大蜗牛,小木屋好像它的壳一样。”(正是这幅插图让埃迪做了个噩梦——而且是十六岁以后才做的梦,早就不是小孩了!)
离开埃克塞特前,埃迪在1953年的埃克塞特年鉴里寻找过托马斯和蒂莫西·科尔的照片——那是最后一本有他们照片的年鉴——结果很是震惊:那两个男孩虽然不属于任何一个校园社团,但托马斯和本校足球队以及冰球队都合过影,蒂莫西也不差,他出现在足球预备队和冰球预备队的合影中。埃迪惊讶的原因并非兄弟俩的球技和溜冰技术多么高超,而是有他们出现的照片的数量——几乎整本年鉴中都有他们的身影,而且他们总在所有学生都玩得非常开心的照片里露脸,显然和大家一样高兴。他们真快乐啊!埃迪想。
“地板上的门下面还有别的东西,它们要多可怕有多可怕,究竟有多吓人,我都不敢说出来,你们自己想想就好了。”(这段话的旁边也有一幅描绘着难以形容的恐怖暗影的插图。)
埃克塞特的周末舞会上,外地来的女孩让埃迪觉得难以亲近。她们乘火车或公交车过来,大多来自其他寄宿学校或者波士顿和纽约等城市,衣着打扮比大部分教工的妻子好得多,也更女性化——当然,这些女孩一般比不过哈夫洛克太太。
“妈妈想,她到底该不该把肚子里的小男孩生在这座小木屋里——小木屋在树林中,树林在一个岛上,岛在一个湖里,周围没住别的人,只有他们家——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她最害怕的是地板上的那扇门底下的东西。后来她又想:为什么不生呢?我只要别让他打开地板上的那个门不就可以啦!